蔣一談的小說《魯迅的胡子》,沒有直接描寫魯迅的孤獨,隻描寫了一個仰慕魯迅的人的孤獨,卻間接地渲染出了魯迅那命中注定般的孤獨:魯迅在他那個時代的孤獨,魯迅在當下這個社會的孤獨,以及魯迅未來的孤獨……魯迅,是中國的百年孤獨啊。魯迅,因為孤獨而偉大,也因為偉大而孤獨,而在別人眼中顯得更為孤獨。可總有一些孤獨的人,因為讀懂了魯迅的孤獨,而變得不再孤獨了——或者說,不怕孤獨了。蔣一談,應該算其中的一個吧?我希望我也是。
《魯迅的胡子》一書的封麵,使用了一幅魯迅的木刻頭像。這也是蔣一談理想中的魯迅形象嗎?木刻的魯迅,表情嚴肅、冷峻,在夜色的背景下,似乎隻有那張臉是亮的。黑暗無法侵蝕他,他卻在咀嚼著黑暗、消化著黑暗。
我很好奇:蔣一談為何用《魯迅的胡子》來命名這本書?僅僅因為這部小說集收錄了一篇叫《魯迅的胡子》的小說?如果給魯迅看麵相,他那濃密的胡須確實很有特色。這是大師的胡子,經典的胡子,曾令我聯想到高爾基的胡子、契可夫的胡子……
蔣一談怎麼注意到魯迅的胡子,並且為之寫一篇小說呢?在這篇小說裏,“我”是個長得很像魯迅的當代人,被星探公司發現,因為正有個導演尋找外形酷似魯迅的演員。試妝時粘上魯迅特有的胡子,簡直就是魯迅的化身。“我”為了過足扮演魯迅的癮,以魯迅的造型走在大街上、坐出租車,甚至回到自己開的足底保健店也舍不得卸妝,還以魯迅的扮相站在店門口招攬顧客,有的客人很樂意享受山寨版“魯迅先生”的按摩服務……這遭到了市場糾察隊的幹涉,禁止“我”打著魯迅的旗號做生意……後來又發生一係列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甚至還遇到一個研究一輩子魯迅的老專家……
詳細的情節大家最好還是看小說吧。絕對出乎你們意料。讀完之後,我很佩服蔣一談的想象力,他給我們講了一個與魯迅有關又似乎無關的故事,以山寨版“魯迅”的命運揭示了魯迅對於當代現實生活的意義,或無意義。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寫魯迅的。從一個從來未被發現的視角,勾勒出不同人心目中不同的魯迅。翻過小說的最後一頁,我不禁感歎:冷靜的魯迅,最能讓人癡迷,也最能讓人瘋狂。在這篇小說裏,假胡子是最重要的道具,構成假魯迅與真魯迅的區別,同時也是當事人向魯迅靠攏的方式。但他心理上的變化,更像是在向魯迅致敬。
小說家蔣一談,虛構出這個“黑色幽默”的故事,同樣也是在向魯迅致敬:讓筆下的人物代替自己去圓一個夢。一個在物質世界裏顯得比物質更為奢侈的夢。我沒有把蔣一談的《魯迅的胡子》當成小說來讀,而把它讀成了一個寓言。
魯迅的胡子,還從來沒有人這麼形容過吧?我也不妨就此展開更深入的聯想。
毛澤東說過:魯迅的骨頭很硬的。其實,魯迅的胡子也是很硬的。又豈止是胡子?魯迅的頭發也很硬的(尤其是怒發衝冠的時候),魯迅的眉毛也很硬的(“橫眉冷對千夫指”嘛)。這一切,使魯迅成為中國文學史裏最典型的“硬漢”形象。魯迅的胡子,似乎比屈原的胡子還要硬,比李白的胡子還要硬。胡子的風格,其實也就是文章的風格。李白寫詩,是很自我的,美髯飄飄,再瀟灑,也是站在小我的立場,關注自身的升降。魯迅“怒向刀叢覓小詩”,卻是一個“大寫的自我”,有“大我”的氣象:不僅關心“我”,更關心自己寄身於其中的“我們”。
我們已習慣了這個留胡子的魯迅,胡子仿佛就是他麵部的戰旗。我們已習慣了這個戰鬥著的魯迅。魯迅死了,中國的文學似乎一夜之間變成了沉寂的古戰場。
再也找不到像魯迅那樣的旗手了。魯迅的遺體曾覆蓋一麵寫有“民族魂”的紅旗。那麵旗幟,如今傳到了哪裏?還有誰配得上與那麵大旗共舞?
我和蔣一談這一代人,是讀魯迅文章長大的,也可算作“紅旗下的蛋”(借用崔健的歌名)。魯迅死了,可他的文章仍然如同旗幟飄揚,使我們學會了仰望。沒學會仰望的人,無法真正長高、長大。魯迅以其精神上的海拔,使一代代讀者相信了巨人或巨匠的存在,而避免成為現實的侏儒或奴隸。
2009年夏天,因為“中學語文教材刪減魯迅文章”而在網絡上引發的論爭,被《光明日報》等媒體稱作“魯迅保衛戰”,我是站在支持魯迅一派的。我在新浪博客發出《魯迅為什麼走下聖壇》、《少不讀魯迅》、《魯迅的骨頭很硬、心很軟》、《中國青年是否還需要魯迅》等一係列博文,有的近十萬點擊率,有的被收入《2009中國最佳雜文》等選本。重讀博文下麵數百上千的網友留言,感到魯迅的鐵杆粉絲大有人在。也許,我們並不僅僅是需要那個曆史上的魯迅,而是我們的現實中,太需要像魯迅那樣的人,遍尋無著,隻能到往事裏去重溫了。魯迅無法被取代,一方麵證明了魯迅的偉大,另一方麵也說明現世的悲哀:怎麼再也出不了思想的巨人?但魯迅無法被取代,至少比魯迅被推翻要好。我們畢竟還有仰望的對象。也許我們需要的不隻是仰望的對象,更需要的是仰望,仰望才能使人渴望飛翔,而在精神上避免成為永遠的爬行動物。
魯迅確實是一個夢了。如果連這個夢都不敢做,不願想一想,那你確實活得很累了。夢見魯迅,夢見魯迅的理想,夢見魯迅的夢,也不輕鬆啊,沒準更累。但那種累是值得的。因為你知道了什麼叫高空,什麼叫遠方。近視眼是看不見魯迅的,更看不清魯迅的胡子,埋藏著怎樣的愛與恨。魯迅的胡子好像很紮人,其實是一種大溫柔。
魯迅的胡子比李白的胡子還硬?魯迅的骨頭比李白的骨頭還硬?
我在《魯迅的骨頭很硬、心很軟》博文中說過:魯迅本質上是一位詩人。在他身上,既有著李白的激越與孤傲,又有著杜甫的沉鬱與悲憫。可見他筆下的《野草》也是有根的。但我們經常隻注意到他的硬骨頭,卻忽略了他深藏不露的菩薩心腸。這就是魯迅:骨頭很硬,心很軟。他的雜文之所以有如此之大的殺傷力,那是因為他自己首先傷心了。
祝賀蔣一談,他做了一個有關魯迅的夢。他夢見魯迅的胡子。祝賀蔣一談,不惑之年仍然是一個有夢的人。
其實我也夢見過魯迅的。隻是沒跟你們說罷了。
別看這世界越來越勢利,越活越艱難,夢見魯迅的,仍然大有人在。他們需要的不是魯迅,而是夢。需要用夢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做夢也是一種能力啊。魯迅就這樣,偶爾會出現在一些人的夢中。
4
在老北京大大小小的數百所會館裏,我最早聽說的是紹興會館。因為它和魯迅先生有關。
1912年,魯迅作為名不見經傳的外省青年遷往北京,就落腳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一住就是7年。魯迅跟紹興會館挺有緣分的:30年前他降生於紹興城內東昌坊口的新台門周家府邸,祖父周福清點翰林,恰巧在京中的這家會館待考候補。魯迅無意識地追隨了老祖父的足跡。到北京的第一個晚上,三、四十隻臭蟲為他舉行了“歡迎儀式”——咬得他無法安眠,隻好挪到大方桌上去睡。不知那期待著金榜題名的祖父大人,是否也曾遭受過類似的“款待”?紹興會館的臭蟲,因為吸過一位大文豪的血,也就出名了。
當時魯迅僅僅在民國政府的教育部掛著閑職(當個小科長呀什麼的),終日生活於苦悶與彷徨之中,靠抄寫殘碑拓片消磨時光。這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蟄伏”期:青燈黃卷,愁眉苦臉。他經常夜飲。一街之隔的廣和居,一年中就去了多達20餘次。(葉祖孚曾聽一位在廣和居遺址附近居住了數十年的老大媽講述:“這裏還常來參觀的人,有日本來的,他們說要瞧瞧魯迅吃飯的地方。”)借酒澆愁愁愈愁,魯迅或許是從那時候真正理解了阮籍、嵇康之流的魏晉風度,理解了黑暗年代裏人性的掙紮?前來訪談的錢玄同發現魯迅案頭堆滿了古碑抄本,便善意地責怪他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魯迅環顧悶熱的陋室:“中國原本是一個沒有門窗的鐵屋子。假如這座鐵屋子萬難破毀,裏麵又躺著許多熟睡的人們,這些人最終都要被悶死——在不知不覺中由昏睡轉入死亡,誰也感覺不到痛苦和要死的悲哀。現在你大聲喊叫起來,驚醒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讓他們盡管醒來卻依舊無可逃脫,讓這些人知道痛苦和將死的悲哀,而你又無力拯救他們,這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引自鈕岱峰著《魯迅傳》)
紹興會館裏那些頹敗的老建築,使魯迅產生了這個著名的關於“鐵屋”的比喻。不是在沉默中爆發,便是在沉默中死亡。恰恰是紹興會館的寂寞與壓抑,打造出一位未來的呐喊的戰士。紹興會館建於清道光六年 (1826年),原名“山陰會稽兩邑會館”,主要招待山陰、會稽兩縣進京趕考的舉人。魯迅來的時候,科舉製度已廢棄了,但他們仍然能嗅聞到封建的殘餘,舊中國那腐朽的氣息。他知道自己病了。他知道整個中國都在生病。1916年10月,姨表兄弟阮久孫自山西逃到北京,投奔住在紹興會館的魯迅,說是被人追殺,並且寫了遺書——學過醫的魯迅,知道這位惶恐癲妄的親戚患了“迫害狂”類精神病。他通過一個人的遭際而窺察到一個時代的病情。於是創作了《狂人日記》——新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一發而不可收,接著又寫出《孔乙己》、《藥》、《一件小事》、《我之節烈觀》等等。紹興會館,是魯迅早期作品的搖籃,它也最清晰地目睹了這一代文豪從抑鬱、沉淪到覺醒的過程。可以說,魯迅是到了紹興會館之後,才成為魯迅的,在此之前他僅僅是文學青年周樹人——一個逃婚的外地人,一個不會搞人際關係的失意的小職員,一個毫無鬥誌的悲哀主義者。
魯迅在紹興會館,先住在藤花館(院內的那根花枝招展的古藤曾被他寫入小說),又遷入補樹書屋——原有棵開淡紫色花朵的楝樹,不幸折斷,就補種了一棵槐樹,故名。鈕岱峰在《魯迅傳》裏寫道:“補樹書屋畢竟太古舊了。嚴密少窗的北方民居有時以陰涼見長,而在真正的悶熱來襲之時,卻顯出更加深重的壓抑憋悶感。這兒壁虎很多。周樹人發現它並非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五毒之一。在夏天裏,他甚至養起了壁虎,養在小盒子裏,而生法捉一些蚊蠅之類喂它。抄寫石碑疲倦的時候,周樹人往往會受不了老屋的悶熱,到古槐樹下手搖蒲扇納涼。”傳說這棵古槐吊死過某財主的姨太太,因而許多人對補樹書屋敬而遠之。魯迅卻不怕。在我想像中,紹興會館時期的魯迅,頗像聊齋裏的落魄書生,背井離鄉,寄宿於荒宅古廟,雖無紅袖添香,潛意識裏卻並不畏懼美豔如夢的狐仙造訪。他在樹陰下搖動著芭蕉扇,是否還聞見了那隱形的佳人吹氣若蘭?我曾經說過:在弱不禁風的書生們(包括蒲鬆齡)身上,幻想就是一種戰鬥,就是飽經磨難的生命力的體現——尤其是對於善與美的幻想。魯迅比蒲鬆齡進步的地方,在於他幻想之餘,還學會了直麵人生的慘淡,直麵現實中的醜與惡。他雖然也有過短暫的逃避與妥協,最終還是選擇了對抗,選擇了夢碎後的出擊。
繼錢玄同之後,劉半農也去補樹書屋看望過魯迅,發現他仍在臨摹《六朝墓誌》,便問他為何執迷不悟?魯迅這次的回答要清醒得多,積極得多:“這不過是在吃鴉片而已。不過就要吃完了。”果然,不久之後他就開始寫投槍與匕首一樣的小說、詩歌乃至雜文。
魯迅住藤花館時,北側的嘉蔭堂住著好友許壽裳兄弟二人。總算有個伴,可以一起去廣和居聚餐,去琉璃廠淘書。當他從家鄉來信中聽說同仁範愛農溺水而死,便懷疑他是因社會的黑暗而自殺。範愛農身上的那種絕望仿佛也傳染給他了。他連忙冒著傾盆大雨去嘉蔭堂找許壽裳兄弟,以緩解內心無限的悲涼。
紹興會館時期的魯迅,上班,下班,拿薪水,付房租,吸煙,喝酒,讀古書,練毛筆字,發牢騷,養壁虎 (這可比八旗子弟養鳥、養蛐蛐另類得多)。
紹興會館時期的魯迅,沒有愛情,不修邊幅,鬱鬱寡歡,甚至會想到死(在床褥下藏有利器)。孤獨的根子在他心底埋下了,無法自拔。他曾經跟許壽裳透露:我搜集和翻譯這許多書,不是為了求學,而是為了替代美酒和女人。後人恐怕難以想像: 鐵骨錚錚的魯迅,居然也曾有過如此脆弱的一麵——在紹興會館,生活著一個頹廢而陌生的魯迅。
當然,魯迅也正是在紹興會館麵壁、磨劍、修煉並探求真理的。從自我封閉的鐵屋裏爆發出一聲驚世的呐喊。一個沉默寡言的漂泊者,居然成為一個時代的男高音。
紹興會館是個好地方啊,是培養鬥士的溫床。在魯迅搬進來之前,一位叫徐錫麟的老鄉也曾在這裏住過。僅僅相隔6年。徐錫麟回到南方後,於1907年刺殺安徽撫巡恩銘,發動安慶起義。失敗後,心髒被剜出祭恩銘,又供恩銘和保鏢們煎炒後分食。徐錫麟是跟秋瑾齊名的紹興烈士,魯迅住在紹興會館時,不可能不想到這位悲壯的鄉親(當然也會想到“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鑒湖女俠)。他在《狂人日記》裏批判舊中國人吃人的現象:“從盤古辟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麟)。”而他的另一篇小說《藥》(以革命者夏瑜被砍頭為背景),則很明顯是哀悼秋瑾的。
徐錫麟生前曾為紹興會館(時稱山會邑館)慷慨捐款——其時他擔任安徽巡警學堂副辦。在會館內鐫刻捐款者名單的石碑上,能找到徐錫麟的名字(魯迅肯定關注過)。隻可惜這塊石碑,十幾年前失蹤了。
1917年,應魯迅的推薦,北大校長蔡元培同意聘請周作人為北大文科教授兼國史編纂員。周作人抵達北京即雇一輛洋車直奔紹興會館,與自己的兄長會合。哥倆“翻書談說至夜分方睡”,這一其樂融融的情景在魯迅日記裏有記載。而周作人的日記也寫道:“至四時睡。”
魯迅幫周作人在補樹書屋隔壁的王家租了一所房子。你來我往,頻繁走動,而且經常一起會見共同的朋友。兄弟倆並肩在北京創業,多多少少抵消了長期折磨著魯迅的孤獨感——周作人的到來,確實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魯迅的生活麵貌和精神狀態。紹興會館時期,也是周氏兄弟關係的黃金時代。“從1917年開始,在紹興會館,兩顆文化新星冉冉升起。新文化運動給周氏兄弟帶來巨大聲譽,也帶來穩定的高收入……”(阿憶語) 於是,他們合力在西直門內八道灣購置了一套四合院,喜遷新居。
魯迅是1919年11月21日搬離紹興會館的。他在北京共居住了14年,其中有一半時間是在紹興會館度過的。在這漫長的暗夜般的7年裏,他像一隻成蛹的蠶,艱難而執著地咬破束縛著自己的厚重蠶繭殼,咬破無邊的夜幕,最終蛻變為一隻自由的蝴蝶(或者說是撲火的燈蛾)。他一生所提倡並身體力行的“韌的戰鬥”,其實從紹興會館時期就開始了。
在紹興會館,寢食不安的魯迅醞釀了自己的未來。
在紹興會館,魯迅還是一柄藏在混沌的鞘裏的寶劍,但已經常作壁上鳴。他的個性漸露端倪:叛逆性格,批判精神,以及烈士風度。至今在我心目中,魯迅仍是個老“另類”。
與其後期的堅強、穩健與成熟相比,魯迅早期的脆弱、孤獨與稚嫩甚至更令我感動。紹興會館時期,魯迅還是一個舊時代的青年的影子,是困頓無奈的弱者,是手無寸鐵的一介書生,是運行在地層下、尚未爆發的岩漿——當他終於擁有活火山的發言權之後,就徹底告別了寂寞,告別了苦澀的青春。
紹興會館時期的魯迅,哀聲歎氣,借酒澆愁,黯淡無光,衣冠不整,反而顯得無比真實。而這些,恰恰是曆史喜歡刪去的內容。
與光輝奪目的太陽相比,我更喜歡猜測月亮背麵的風景:是野草叢生,還是一片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