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徐誌摩永別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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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橋為我所景仰,並不完全因為它是飲譽世界的劍橋大學之所在。康橋為我所知曉並熟悉,是從讀到徐誌摩的《再別康橋》開始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即使那地方是毫無名勝古跡可言的一隅荒野,也無法磨滅我想象中的輝煌絢麗——在這個大浪淘沙的世界上,畢竟有一位超凡脫俗的詩人及一首眾口相傳的詩篇和它有關。而這位詩人,簡直是把康橋作為一位荊釵布裙的村姑來愛慕的,並且表示在橋下的柔波裏“甘願做一條水草”。顧影自憐,物我兩忘,還有比之更純粹、更刻骨銘心的山盟海誓嗎?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大半個世紀以前,一位叫徐誌摩的青年遠渡重洋來到英國劍橋(又名康橋)的皇家學院,他在六英裏外的叫沙士頓的鄉下租了間農舍住下,每天一早坐街車或騎自行車去聽課;其餘的時間他不像一般學生那樣忙於泡圖書館,而用來倚著薄暮的青石橋欄杆癡想,聽遠村祈禱的晚鍾,或是租一條獨木舟順流直下,手持長篙在星光斑斕中作尋夢之旅……當其他苦讀寒窗的學生終於爭取到夢寐以求的一紙文憑時,徐誌摩卻隻呆了一個季節就提前走了;當然,他留下了一首叫《再別康橋》的詩——無論你翻開哪種版本的《中國新詩選》,都能發現它的存在。“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這位連雲彩都不忍驚動的詩人,卻給康橋留下了一份何其昂貴的禮物。

實際上我們都沒去過康橋啊,甚至今生今世都難有一遊康橋的機緣,然而為什麼詩情畫意的康橋在我心目中熟稔如鄰近的村莊,一紙之隔,觸手可及?僅僅因為徐誌摩大半個世紀前遺留的詩文,給我們描繪出一幅聲情並茂、纖毫畢現的地圖?這麼說我應該感謝並震驚於文學的力量了,甚至藝術家的生命與呼吸,都在其餘溫尚存的作品中延續,感動一代又一代傾聽著的心靈……

黃鶴一去,白雲千載——徐誌摩與康橋的緣分僅局限於那麼一個幻若化境的春天,他登上還鄉的郵船,《再別康橋》便成永訣。和康橋風起雲湧的輝煌曆史相比,一位早夭的天才詩人的三十五年壽命簡直等同於驚鴻一瞥。“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這不妨礙我對徐誌摩這位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流星似的人物充滿崇敬——徐誌摩應該為自己短促的一生創造過《再別康橋》這樣的藝術品而驕傲,僅僅一首詩,就使遠隔天涯的康橋,在我以及更多鍾情於繆斯的人們心目中,成為一個詩化且光榮的名字,一個記載過詩魂風流履痕的浪漫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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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詩人泰戈爾曾於1924年訪華,估計留下過不少照片,刊登在上海、杭州、北京等地的大小報紙上——可我隻記住了其中的一幅。那是他4月23日抵達北京後拍攝的,畫麵呈眾星捧月之勢:以白發、白胡須的老詩人為中心,其餘人物分別是徐誌摩、梁思成、林徽因及其父林長民……他們的身後是密集的樹叢與花盆。僅僅依靠這模糊的背景,無法確切地辨別攝於什麼地點。是故宮、西山,還是北大校園?都有可能,總之是在北京吧。

出於禮貌,還是別有深意?徐誌摩站在泰戈爾左首的最邊上,中間隔著一襲旗袍、身材婀娜的林徽因,這三位詩人並肩聯袂形成的完美格局,如同老樹、鮮花與青藤,交相輝映。

畫外音或解說詞,可參考李歐梵《浪漫一代》裏的語句:“許多人因泰戈爾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慕名而來。而他的翻譯、天才詩人徐誌摩的吸引力也無疑是一個因素。徐誌摩讓徽因在泰戈爾在北京期間充當副翻譯,當泰戈爾在歡迎者和好奇者人群中不時地轉來轉去時,這兩人就成為泰戈爾經常的陪同者。泰戈爾本人的訪問造成的浪漫氣氛籠罩著他們。同他在一起,他們也成了公眾人物。這對出色的青年伴著一個高個子、白頭發的聖者傳為一時佳話。”(轉引自費慰梅著《梁思成與林徽因》)

在泰戈爾的另一側,站立著未來的優秀建築學家梁思成等人。

徐誌摩是泰戈爾在華訪問的全程陪同,最先於4月12日抵上海的碼頭迎接來自印度的老詩人。這老少兩代詩人之間不僅毫無代溝,而且一見之下即引為知己,成為二十世紀詩壇上著名的“忘年交”。在來北京之前,徐誌摩還引導泰戈爾去杭州看西湖,在一艘槳聲悠揚的舳舨上通宵達旦地賞月、吟詩、談心。誌摩甚至向老詩人吐露了自己對一位叫林徽因的北京姑娘的暗戀。以至泰戈爾見到林徽因本人後,都忍不住想扮演中國神話裏的月老,替心有靈犀的一對青年男女牽起紅線。泰戈爾倚老賣老,很仗義地替誌摩去做徽因的“思想工作”,可惜

一番好心最終並未促成好事:少女的情懷像深潭般矜持,沒有答應。

這段感情雖是徐誌摩單方麵的,已足以感染作為旁觀者的泰戈爾了,他相信自己麵對的是中國的一位情聖。年輕的詩人即使在單相思,也依然噴湧出照亮夜空的岩漿與烈焰,這燃燒的激情,本身就是無字的詩篇。泰戈爾甚至比林徽因更快地讀懂了(說起來有意思)。

而林徽因未嚐沒有讀懂,並非心如止水,隻不過作為傳統女性,她不得不要求自己盡可能保持冷靜:徐誌摩是有過婚史的男人,他的浪漫令女人們著迷,他的多情又令女人們畏懼……

其實早在兩年前,誌摩就親口向徽因求過婚,並表示願與元配夫人張幼儀離婚。“這些年徽因和她傷心透頂的母親住在一起,使她想起離婚就惱火。在這起離婚事件中,一個失去愛情的妻子被拋棄,而她自己卻要去代替她的位置。”(費慰梅語)

這是善良的林徽因無法做到的事情。甚至比讓她愛上一個人更難。即使徐誌摩真是所向無敵的情聖,也闖不過林徽因這道關的。因為這是一道林徽因自身同樣無法闖過的關:她有著先天性的禁忌與顧慮。林徽因選擇了那張與泰戈爾合影裏的另一個人:梁思成(梁啟超之子)。她後來果然成了梁啟超的兒媳(1928年正式舉辦婚禮)。

徐誌摩還是於1922年3月離婚了。梁啟超作為其恩師,聞訊後特意寫了封信加以譴責,勸誡誌摩不要“追求幻夢中的極樂世界”,不要“把自己的歡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誌摩給恩師複信:“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我靈魂的伴侶。要是我找到了她,那是我的運氣;要是我找不到她,那是命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