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代誌摩求情時,林徽因已名花有主。因而是徒勞的。老詩人隻能一聲長歎而作罷。

他特意為林徽因賦詩:“天空的蔚藍,/愛上了大地的碧綠,/他們之間的微風歎了聲‘哎’!”

可否這麼解釋:藍天隱喻誌摩,綠地暗示徽因,而作者本人則在兩者之間扮演了微風的角色?傳情的微風,最終發出的是一聲歎息。唉!

這首詩或這個故事,使徐誌摩顯得更浪漫了,使林徽因顯得更純潔了,使泰戈爾顯得更偉大了。也就是說,這段純粹停留於情感與想像層麵上的情史,並不至於貶低相關的各位人物,反而使之上升到藝術化的境界。詩意本身,或許比愛情更重要。因為世間的每一樁愛情,不見得都是有詩意的。更不見得都能成為膾炙人口的故事。能擁有林徽因這樣的知音或紅顏知己,雖然未成眷屬,也是徐誌摩的幸運!

誌摩與徽因,陪伴泰戈爾會晤梁啟超、胡適等文化精英,陪伴泰戈爾去大學裏演講,如影隨形。這是那個貧乏的時代裏多麼富有詩情畫意的“三人行”!我想老詩人回到印度之後,仍

時常回想起那其樂融融的情景——兩位異國的青年男女,多多少少使之恢複了青春活力。

那張照片裏的泰戈爾,美髯飄拂,頗像民間傳說裏的老壽星(或西方的聖誕老人)。泰戈爾的六十三歲壽誕,恰巧也是在北京度過的。5月8日是泰戈爾生日,徐誌摩新創辦的新月社,為之主持了生日慶典,共有數百位北京各界名流前來捧場。

徐誌摩真是熱愛泰戈爾。泰戈爾的代表作有《新月集》,誌摩就把自己的文學社以新月命名——誌摩與徽因,都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鼎鼎大名的新月派詩人。在這次晚會上,新月社隆重上演泰戈爾的名劇《吉特拉》,頗受賓客歡迎。

劇情中的愛神由誌摩飾演,公主由徽因飾演。他們聯手演了一出愛情戲——在舞台上。借助劇情,徐誌摩總算可以淋漓盡致地渲泄出內心飽受壓抑的情感——而不用擔心遭到觀眾譴責。他一定覺得:泰戈爾的這幕愛情戲劇,簡直是為自己與徽因量身訂做的;《吉特拉》的台詞,更是與自己的心靈獨白不謀而合……莫非泰戈爾真是來自異域的預言家?更重要的,是在誌摩眼中,公主就是徽因,徽因就是公主——正如人生就是舞台,舞台就是人生。他是在演戲,還是在做夢?這是夢境,還是實景?現實、夢幻乃至戲劇,全混淆在一起了。

一切都像是奇跡。《吉特拉》的劇中人,居然在遙遠的異國尋找到各自的化身。一位中國的愛神,和一位中國的公主。

徐誌摩確實是愛演戲的——要在今天,他沒準能成為演藝圈明星。沒準他會不寫詩了,改行當演員,進軍百花獎或奧斯卡什麼的。其實在中國詩壇上,他也照樣是明星式的人物:有諸多的緋聞,以及層出不窮的崇拜者(追星族)。

我看過另一張老照片。是徐誌摩的劇照,劇本已非《吉特拉》了——更主要的,是女主角也換了。不是窈窕淑女林徽因,而是一個叫陸小曼的少婦。在劇照裏,徐誌摩與陸小曼身穿戲裝,眉目傳情。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梁山伯與祝英台、賈寶玉與林黛玉乃至羅蜜歐與朱麗葉等古今中外的經典情侶。

在我想象中,徐誌摩就是二十世紀的怡紅公子。北京有他的大觀園。正是在這裏,他遇見早已嫁為軍人婦的陸小曼,一見鍾情。雖然羅敷已有夫,誌摩照樣窮追不舍——沒意識到這是在“破壞軍婚”嗎?陸小曼頗具上流社會的貴婦人風韻,熟諳琴棋書畫,加上天生麗質,因而令新月詩人傾倒。兩人一拍即合,共同辦沙龍、演話劇、詩酒唱酬。陸小曼心中也頓生“恨不相逢未嫁時”之感。

新版才子佳人,不亦樂乎,直弄得滿城風雨。小曼這樣時尚、開放的女人,其實更適宜生活在巴黎,而非北京。社會壓力越來越大。1925年,誌摩隻好遠足歐洲半年,避避風頭,但在旅途上又不斷把熾熱的情書寄回這座令其魂縈夢繞的城市。陸小曼,就是那本著名的《愛眉小劄》的收信人。誌摩隱秘而溫柔地稱之為“眉”。有點酸吧?更酸的是誌摩寫他與小曼兒女私情的一首詩,標題竟然叫《別擰我,疼!》——活脫脫勾勒出那位一顰一笑皆風情萬端的俏佳人。

第二年誌摩回到北京,小曼已與豪爽有餘、細膩不足的夫君解約,守候著歸來的詩人——恐怕也隻有她,能拴住那顆酷愛雲遊的赤子心。柔情化作千尺線。徐誌摩與陸小曼的故事,如今已成獨領風騷的一段驚世情史,當年卻是北京城裏的一樁醜聞。誌摩的審美觀挺雜的,既傾慕林徽因這樣的冰雪淑女,又癡迷於陸小曼那交際花式的嬌媚魔力。

我還瀏覽過誌摩與小曼的結婚照。雖隻一瞥,卻牢牢記住了畫麵裏戴金絲眼鏡的白麵書生,和他的明眸善睞的新娘。甜蜜的笑容永遠留在了紙上。真不忍心驚動這一對金童玉女的春閨曉夢!

這一對傳統道德的叛逆者,於1926年10月3日舉行婚禮。地點好像在北海公園。數十年後,有一首新中國的流行歌曲《讓我們蕩起雙槳》,就是在北海的水麵誕生的:“小船兒輕輕——推開了波浪,迎麵吹來了涼爽的風……”每逢聽見這熟悉的旋律,我鬼使神差般回想起一場遙遠的婚禮:徐誌摩與陸小曼,也曾在北海蕩起雙槳——蕩起愛的雙槳,婚姻的雙槳。

隻可惜,其中的一隻槳意外地折斷了(過早地夭折):1931年因飛機失事,徐誌摩墜亡於上海飛往北京的途中……

那場早已消失的婚禮,證婚人是梁啟超。有他的書信為證——白紙黑字,足以證明空中的鵲橋非虛構也:“昨天我做了一件我不願做的事——在徐誌摩的婚禮上當證婚人。他的新婚夫人以前是王守慶夫人。她愛上了徐誌摩,同王離了婚。這是極端不道德的。我罵過徐誌摩好幾次,可是沒有效果。由於胡適和張彭春一定要我擔任這個角色,我就在婚禮上發表了一篇演說,嚴厲批評了新婚夫婦。年輕人往往受到自己的感情所驅使,不能控製自己,破壞了傳統的安全保障。他們掉進了使他們遭受苦難的陷阱。這確實是可悲和可憐的。徐誌摩真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