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錢鍾書在《圍城》裏做夢

錢鍾書在《圍城》序言裏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還寫過另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叫《百合心》。書稿已完成大半部分,卻因戰亂及旅途輾轉的緣故而遺失。他曾多方尋覓其蹤跡,如海底撈針終不可得。他甚至幾次準備提筆重寫——因為故事的輪廓畢竟還逗留在記憶中,但時過境遷,南柯一夢的他已無力精確再現往昔的回光返照,那清明如百合的一縷心香逐漸縹緲於咫尺天涯,孤帆遠影,餘溫尚存……他最終放棄了俯拾那顆百合心的碎片的念頭,背離芳草萎萋的廢墟而去,任時光之手掩埋去生命中某個輝煌的構思。

他是在談論《圍城》之餘,順道捎帶著提及《百合心》的軼失,似乎並未將之視若命定的災禍與沉重的虧損。然而我想,平淡的語氣並不就此掩飾住內心深處的遺憾與惆悵。對於作家來說,一部苦心經營的書稿的流失無異於自己血肉嬰兒的夭折——更何況以謙虛著稱的鍾書大師也曾含蓄地暗示,《百合心》若存留人間的話,不見得比頗運匠心的《圍城》遜色。就像在海邊夜以繼日赤手堆砌一座登峰造極的沙塔,即將大功告成卻慘遭狂濤衝擊,席卷之後蕩然無存,責怪自己不諳潮汛已屬徒勞,重起爐灶更再無精力與興趣,唯有踏歌相送是最佳的懷念措施。天衣難補,人力有限,文學史上不乏這類無法抗悖的空缺與遺憾。曹雪芹的一生隻夠賒取半部《紅樓》,雖然引得高鍔之輩不忍夢斷而有心補天,但頑石渾然,妙手無法回春。至於《百合心》,連零散的花瓣恐怕都已化作香泥,難道還可能再生清輝嗎?

舊夢無法重圓,我把這類事件比喻作文學的月蝕,亡羊補牢,晚矣,我們隻能和作者一樣以克製的心情平靜地對待這天災般的命運。

好在錢鍾書老人壽比南山,也就是說《百合心》的靈魂並未完全從這個世界上香消玉殞,它至少還完滿地存留在作者的記憶裏,作者一定暗自懷念著《百合心》裏的人物、情節,隻是不愛對外界詳敘罷了———那是他精神世界中的阿房宮,在玉石俱焚之後即使向路人口述其雍容華貴,又有誰能確切感受到呢?錢鍾書不習慣寫《阿房宮賦》,他頂多在談了《圍城》之餘,不露痕跡地提了一下《百合心》這個令人唇齒生香的名字。

然而我卻再也忘不掉這個名字,我常想:《百合心》編織的是怎樣一個故事呢?我甚至肯定,那裏麵有一位像《圍城》中唐曉芙那樣清新卓越的美麗女子,以及一個溫存和婉的情感故事——否則就辜負了《百合心》這樣的書名。百合一向作為既清苦又高貴的花朵而存在,更何況是像百合一樣層層疊嶂的高尚的心靈呢——心有千千結,心事和花事一樣巧合而無法猜測。

《圍城》的問世及複出,具有傾國傾城之勢,尤其是知識圈子裏,幾乎無人不知方鴻漸的命運並為之扼腕可惜。《百合心》則天生寂寞,雖然這個名字在《圍城》序言裏留下驚鴻一瞥,但大多數讀者都無暇細聽地就直奔《圍城》的故事而去。我本非憐香惜玉之人,但《百合心》來也寂寞去也寂莫的命運,促使我遙遙地祭以一炷心香……

老舍為何投湖自殺?

偌大的北京,隻有一個老舍!

說起老舍,就不能不聯想到北京。同樣,說起北京的現代文學抑或京味文化,就無法回避老舍。老舍給20世紀上半葉的北京創造了平民的神話。他那一係列描寫社會底層市井生活的作品最充沛地體現了老北京的精神。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老舍是當之無愧的現代大師;但是他一生的視線與筆觸,都平等地凝聚於20世紀北京城裏的小人物以及小市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並無屈尊或居高臨下的傾向。老舍的偉大之處正在於此,他以塑造小人物而成為大師。從趙子曰、老張、二馬到駱駝祥子與虎妞,從早年茶館的顧客到後期龍須溝的居民……

老舍仿佛向來就不曾躲進書房或離開北京城,他自始至終都與筆下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他的藝術生命是在身臨其境地重複這些人物的命運中度過並獲得延續的。

老舍已經死了,但翻開他的小說,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至今仍在紙上呼吸,堪稱典型的性格魅力仍在和讀者的啼笑姻緣中得以遺傳或擴散。在現實中我跟許多地道的北京人交往,他們那獨特的思路、幽默的談吐乃至豐富得近乎戲劇的表情,都令我下意識地懷疑塗抹有老舍式的文學色彩。而80年代脫穎而出的本地作家王朔,以詼諧的文風再度贏得全國讀者的喜愛,他同樣以老舍之後的京味小說代表自命。老舍的傳人,老舍精神上的傳人從來就不曾斷絕。

我不禁猜測:是北京人造就了老舍,還是老舍在影響著北京人?不管怎麼說,老舍與北京城同在,與北京人同在,他的作品給老北京的精神樹立了一塊樸素的文學紀念碑……

何謂老北京的精神?林語堂是這樣解釋的:“所有古老的城市都是經曆若幹世紀成長演變的產物。它們飽經戰爭的創傷,蘊含曆史的積澱痕跡。它們是已逝的人們夢想的見證……一個城市絕不是某個人的創造。多少代人通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創造成就給這個城市留下寶貴遺產,並把自己的性格融於整個城市。朝代興替,江山易主,可北京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如故……城市永生,而他們的人生歲月轉瞬即逝。可見任何城市都要比一時主宰它的人偉大。”

真正的老北京精神實際上是一種平民精神,雖然北京自古即是產生貴族、造就帝王將相的地方,但浮華的貴族文化是易朽的,隻有百姓生活中歸納的樸素的真理才能達到不朽的境界。

老舍的作品,正是努力為已逝的人們的夢想提供佐證,毫無疑問也為北京這座曆史名城留下了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它固執地證明著一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裏平凡而偉大的人們。這座城市的性格,就是這些人們性格的組合。再尊貴的城市史詩,從某個方麵來說,都應驗著所有市民性格的萬花筒,以及彼此衝撞、融合的結果。老舍深諳此道,所以他從解剖市民性格著手,舉重若輕地給北京城獻上一首平民化的史詩、個性化的史詩……

這自然與他的身世有關。老舍遺著《正紅旗下》等於是一部沒落的家族史與哀婉的自傳,追述了八旗子弟在京城衰敗、沉淪的過程。老舍於光緒二十四年出生在西城護國寺附近的小羊圈胡同,相當於貧民窟,“一個頂小頂小的胡同裏……一個很不體麵的小院。”

他的家族屬於滿洲正紅旗,其時已由入關時的特權階級淪落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貧苦階層。老舍出生時即是貧民之子,無緣再享受祖輩的榮耀。

據老舍自述:“我們住的小胡同,連轎車也進不來,一向不見經傳。那裏的住戶都是赤貧的勞動人民,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張大媽的結婚戒指(也許是白銅的),或李二嫂的一根根頭簪。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的小胡同裏……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醃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還有比我們更苦的,他們經常以酸豆汁度日。它是最便宜的東西,一兩個銅板可以買很多。把所能找到的一點米或菜葉子摻在裏麵,熬成稀粥,全家分而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