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這番“憶苦思甜”生怕聽眾誤以為天方夜譚,趕緊又強調:“從舊社會過來的賣苦力的朋友都能證明,我說的一點不假!”
梁實秋聽完是這樣評價的:“老舍就是在這樣的破落大雜院裏長大的,其成分可以說是十分‘普羅’的了。惟其因為他生長於貧苦之家,所以他才真正知道什麼才叫做貧苦:也正因為他親自體驗了貧苦生活,所以他才能寫出像《駱駝祥子》那樣的小說……老舍從來不諱言其幼時之窮,時常在文章裏敘說他小時候的苦況,但是他不但沒有抱怨的意思,而且也從不‘以貧驕人’。貧非罪,但是貧卻是人的社會的病態。所以老舍的為人與作品充滿對窮人的同情,希望窮人的生活能夠改善……這是他的寬厚處,激烈剛腸,但是有他的分寸。”
梁實秋對老舍的印象——“我隻知道他有一個悲天憫人的同情窮人的態度,他基本上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大意指老舍的作品是無黨派的,非政治的,純粹從人性的角度表現窮人的疾苦。
我認為老舍更是個徹底的人道主義者,他將心比心地刻畫社會底層小人物的命運,甚至在心理上認為自己也是其中之,做個窮人的作家也是需要勇氣的。在我們以前概念化的認識中,總習慣於把窮人的作家稱為無產階級作家,譬如高爾基對大革命前夕俄羅斯勞動人民所承受苦難的描述。但對於老舍而言,窮人的涵義或許更為人性化一些。在他的感覺中存在著一個平民主義的北京,與貴族化的北京分庭抗禮。
老舍是屬於北京的平民主義作家,他畢生都執著於挖掘這座古老城市的平民精神。在形式上,他借助於運用嫻熟的北平土語,以通俗的風采登台亮相,給道貌岸然的中國文壇注入了來自民間的魅力,這就是人們所說的京味。
“老舍的小說規模大,用意深,有新文藝的氣象,但是保存了不少的相聲味道。土話在文學裏有其特殊的地位,於形容特殊人物時以土話表達他的談吐,特別容易顯示其個性,在對話中使用土話已成為廣泛使用的技巧,不過老舍的小說是從頭到尾成本大套的使用土語,這就不尋常了。以土話寫小說,不隻是白話文學了。因為白話和土話還是有距離的。”梁實秋認為老舍的小說之所以活靈活現、虎虎有生氣,在於他自身的性格已凝注於其中,“我是北平人,特別欣賞他的小說,讀他的文字如見其人,一個規規矩矩的和和氣氣的而又窩窩囊囊的北平旗人。”
老舍的小說頗受市民讀者歡迎自不待言,在文人群落中也曾風行一時,幾乎沒有誰不叫好的,除了胡適。我惟獨隻聽說過胡適對老舍的作品評價不高,認為老舍的幽默有勉強造作之嫌。這恐怕跟他對北京的市民生活的看法有關。
我以為凡是對北京這座城市有感情的,凡是對老北京的民俗沒有抵觸情緒與距離感的,都會愛上老舍的小說。因為老舍的作品本身,就借助人物之口以及人物命運,隱隱約約包含著對這座城市的一種說不清的又確實是由衷的熱愛。
我曾經聆聽北京電視台為紀念老舍而配樂朗誦他的散文《想北平》(估計是老舍於抗戰後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美遊曆時所寫),可真是一詠三歎,情真意切。當畫麵上依次出現老式的胡同、人力車、城門樓子以及四合院馴養的鴿群,我仿佛感知到一位老人的靈魂在北京城的上空呢喃著:想北平、想北平,我實在是想北平啊……這是一般的文人騷客、凡夫俗子所無法想象、無法比擬的一份博大的愛情。
老舍本姓舒。他給自己取了這樣一個通俗的筆名。他實在是太想念北平了,於1950年又從美國返回北京(當時已是新中國的首都)。“文革”期間投湖自盡,和屈原的死亡方式比較接近。據說他跳的是積水潭(又有人說是德勝門外的太平湖,看來太平湖並不太平),我每路過積水潭,總要想起老舍。又據說老舍屍體火化後,其家屬胡滌青收到的骨灰盒中沒有骨灰,隻有一副眼鏡和一支鋼筆。這都是一些辛酸的傳說。總而言之老舍走了,卻把他的筆名貢獻給了他所熱愛的這座城市。老舍這個名字永遠是屬於北京的。
我在一篇寫茶道的文章中由周作人的苦茶庵提到老舍的茶館。這實際上比較了北京城裏兩種文人的人生。周作人的苦茶庵,怕隻在知識階層有所流傳,而說起老舍的茶館,國人幾乎無不知曉。那已是一座超現實的茶館(由商業領域而進入審美範疇),雲集清末民初時期的三教九流:提籠遛鳥、遊手好閑的遺老遺少,說書賣藝的江湖浪人,小曲好唱口難開的天涯歌女乃至歇腳打尖的人力車夫……都能在其中尋找到自己的席位。
茶館本身已成為舊時代的一部百科全書。紙上的茶館,因網羅了栩栩如生的舊中國眾生相而風吹不倒。士大夫階層顧影自憐的苦茶庵是個人主義的,而老舍筆下平民化的北京茶館則棄雅就俗、返樸歸真,大俗造就了大雅,正如小人物反倒奠定了大師。老舍使北平的茶館出名了,老舍也成了老舍。北京人為擁有老舍而驕傲,就像巴黎的回顧展每時每刻都在上演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他們都分別給自己所置身的城市奉獻了一部平民主義的史詩。
老舍生前肯定沒開過茶館,沒當過掌櫃。即使作為順客,也一定謙遜樸實、平易近人。但在他死後,正陽門一帶,確實有一座摹仿老字號的老舍茶館平地而起,吸引外地遊客慕名而來。據說裏麵也參照舊式格局安排有位二胡的、唱京戲或說書的,但店麵裝修得過於豪華,連招牌都燙金的,我上下班騎車,總過其門而不入。我是怕自己失望。燙金的“老舍”肯定不是正宗。高消費的茶館隻會觸傷平民敏感的自尊。況且我們的大師從來就不曾祈望如此的虛榮。那裏麵肯定沒5分錢一碗的大碗茶賣了。那裏麵更找不到駱駝祥子的影子了。
老舍寂寞的時候,會步行來這裏喝茶嗎?他會感到熟悉還是陌生?後來我學會安慰自己:忽略它濃厚的商業色彩吧,我把它當作鬧市中設立的老舍的紀念館,紀念一位仍然在北京城的記憶中活著的死者!
巴金在悼念文章中以“不朽”一詞形容這位死者的《茶館》:“今年上半年我又看了一次《茶館》的演出,太好了!作者那樣熟悉舊社會,那樣熟悉舊北京人。這是真實的生活。短短兩三個鍾頭裏,我重溫了五十年的舊夢。在戲快要閉幕的時候,那三個老頭兒(王老板、常四爺和秦二爺)在一起最後一次話舊,含著眼淚打哈哈,給自己預備下點紙錢,祭奠祭奠自己。我一直流著淚水,好些年沒有看到這樣的好戲了。這難道僅僅是在為舊社會唱挽歌嗎?我覺得有人拿著掃帚在清除我心靈中的垃圾。坦率地說,我們誰的心靈中沒有封建的塵埃呢?”這是一位大師對另一位大師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