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中,剛剛從淪陷的曆史中掙脫的煥然一新的北京城,亦將因沈從文的重新出現而增添那麼一絲光彩。
誇張地說,我覺得沈從文有兩個,一個是湘西人沈從文,一個是北京人沈從文,他們共同組合成20世紀一位文學大師完整的人生曆程。
沈從文生長於苗漢雜居的湘西,未曾受過正規的中學和大學教育,他的文風與人格都帶有蠻荒之地所孕育的淳樸與野性,如施蟄存所說:“……在他的早年,中國文化傳統給他的影響不大。這就是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題材、故事和人物理解的基礎。各式各樣單純、質樸、粗野、愚昧的人與事,用一種直率而古拙、簡淨而俚俗的語言文字勾勒出來。他的文體,沒有學院氣,或書生氣,不是語文修養的產物,而是他早年的生活經驗的錄音……這是一個苗漢混血青年的某種潛在意識的偶然奔放……”
沈從文一貫自稱是永遠的鄉下人,甚至在向張兆和求愛時也詩意地表達“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心有靈犀地給他回了電報:“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弄得發報員好生奇怪,猜不出是什麼暗號。
這不是一般的鄉下人的愛情,這簡直是鄉下的詩人的愛情。他移居北京後,接受了城市文明,跟知識分子中的紳士派廣泛交往,沾染了不少紳士氣,但仍然帶有鄉村紳士的傾向:“早年為了要求民主,要求自由,要求革命而投奔北平的英俊之氣,似乎已消磨了不少……他在紳士們中間,還不是一個洋紳士,而是一個土紳士。”(施蟄存語)
他成為北京人後,由於血統與身世的緣故,依然是一個複雜的北京人,或者說是一個複雜的北京文人。
當然沈從文自己意識不到這點,1933年他發表《文學者的態度》,把南北作家劃分為“海派”和“京派”,褒揚京派而貶低海派,並自居於京派之列,誘發了一場轟動南北文壇的大爭論。沈從文作為“海派”“京派”之爭的始作俑者,對自己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京派文人而不無自豪。
李輝轉述過陳思和在《巴金傳》中對三十年代包括沈從文在內的京派文人的評價:“這些以清華、燕京大學為中心的幾代由作家、理論家組成的文人,是在‘五四’以來的自由主義傳統中形成的。他們於樸實中見開放,對外來思潮也不保守,受到的壓迫與政治幹擾暫時還不大,正是新文學發展的理想時機”。他進而聯想到“這種自由主義傳統,是否也包含著這樣一層含意:像沈從文這樣的作家,作為一個個體,在構造自己的文學理想的同時,將一顆不安分的靈魂,同源自湘西山水的性格結為一體,該是同樣的美妙。這種不安分,後來被以寂寞表現出來的一種平和所湮沒了。人們更多地看到的,隻是他並非出本意的與文學的疏遠,以及久久的沉默……”
李輝把沈從文身上的這種不安分稱為“極為難得的‘五四’傳統”,這自然與沈從文生活在爆發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北京城、以及他個人努力弘揚京派文人的精神不無潛在關係。
雖然沈從文的後半生屬於北京城,但解放以後由於一言難盡的原因,他出人意料地告別了自己的文學時代。用黃苗子的說法就是“我們這位‘五四’以來具有影響的作家,由於從事‘文物’,便沒有生產‘文章’。”
他改行美術考古學,在故宮博物館的青燈黃卷中浮沉,由文學轉向學術,另一個沈從文出現了,並推翻了自己的前身。
黃苗子還辛酸地描繪過浩劫期間的沈從文:“天安門城樓上的男女廁所,沈從文認認真真地天天去打掃(後人如寫‘天安門史’,應該補這一筆),他像摩挲一件青銅器那樣摩挲每一座馬桶。”
沈從文後半生是寂寞的,簡直跟他的前半生判若兩人,北京給過他輝煌,也給過他蕭瑟。
他的得意門生汪曾祺說:“沈先生五十年代後放下寫小說散文的筆,改業鑽研文物,而且鑽出了很大的名堂,不少中國人、外國人都很奇怪。實不奇怪。”
而常風則說:“沈從文先生的後半生的貢獻是大家不會想到的,也是他本人始料所不及。他的古文物學者、專家的聲譽三十年來讓人忘記原來是小說家了。他在知命之年,不得不離開他原來的文學專業,改行重起爐灶。”
據說他的葬禮遵其遺囑未放哀樂,而改放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他生前最喜愛的音樂。莫非是有原因的?悲愴啊悲愴,老人的悲愴正是中國的悲愴,今天夜裏,我在紙上欲為之一哭。
沈從文後半生在北京城裏,像任何一位平凡的北京人一樣生活,默默經曆著歲月的流逝,對於我們國家的文學來說這是多麼巨大的損失。今人與後人所能讀到的,都隻能是他前半生的作品了。以《邊城》為代表的沈從文,是屬於北京城的,又是永遠屬於湘西的邊城的。他永遠是邊城的哨兵。
幸好他後半生撰寫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被稱為“前無古人的巨著”。他不再剖析今人的靈魂,改而研究古人的服飾。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他在北京城裏一段人生的結晶,可算獻給這座作為其生命歸宿的城市的一份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