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剛上一年級沒多久,學校讓我們排好隊,每人手上舉著一根短短的蘆柴棒,蘆柴棒上糊著三角形的紙旗子,革委會領導帶著我們去造反。造反隊伍像條長蛇,我們跟著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破四舊”“立四新”!“打倒XXX“ !先到了西楊莊外公的表弟家,外公表弟楊一龍解放前逃走一直下落不明,造反隊伍將外公的表弟媳婦即後來我們背地裏稱呼的大老肥,站在裸在桌子的高凳子上,要她交代他的丈夫楊一龍哪裏去了,說寄來一封信信在哪裏?轟隆一聲,外公的表弟媳婦栽倒下來,昏死過去,有人喊,說給她灌點紅糖茶,造反隊伍的頭頭說是泰州一條船——裝屎(死),把外公表弟家的瓷器什麼的乒乒乓乓損了一氣,碎了一地,屋內外一片狼藉,然後喊著“打倒叛徒、特務”的口號離開。我也跟著隊伍舉著旗子喊著,往南大堆上跑。
南大堆即南澄子河北岸,南岸和北岸各有一座關帝廟和一座耶穌教堂,我小時候放牛時經常在裏邊躲雨。“文化大革命”了,就是“文化大破壞”了。
外公發出號令,破除迷信,什麼關公老爺舞大刀,我們農民隻知道舞大鍬,鏟除一切“牛鬼蛇神”;什麼野豬叫(耶穌教)、雞都叫(基督教)的,砸爛了看他叫不叫?可憐菩薩和耶穌被砸了個稀巴爛。
砸完寺廟後,我們繼續造反,接下來去了另一人家。(南大堆這一帶住家就我一家。大莊上的三舅舅家、武大夯、痢毛牛、虎扣子、宏子等等人家逐漸搬到南澄子河北岸上來住,成了我的左鄰右舍是後來的事。)走著走著,有個大一點兒的同學笑嘻嘻地對我說,下麵到你家。我不明白到我家幹什麼,以為是歇歇腳、喝口水或聽我父親講故事什麼的。果真走到我家門口停了下來,突然聽到喊起口號:“破四舊,立四新,割掉資本主義尾巴!”然後把一張大字報貼到我家門口大樹幹上。後來聽說真是我外公指使的。當然外公沒有親自到場,他善於發動群眾。不過批鬥大老肥過火了,本來是走過場掩人耳目的,紅衛兵們沒有把外公的旨意領得清。
接下來我的大舅舅帶著人砸掉我父親吹鼓手的家夥、母親攙新娘用的所有的“四舊”。還有——紫檀木雕獅子一對,功夫老爺一尊,都是文物。一對木獅子是我們家的命根子:我家住的單莊獨水,人丁不旺,母親生第一個小孩即我的大哥,不幸夭折了,後來經高人點化,在河南麵有一大戶人家子孫滿堂,家有一對傳家寶——木獅子,父親的師兄弟麻爐罩子、柳青榆他們乘替人家吹鼓手“偷”回來供在我母親的房中梳妝台的桌子上。一隻公獅子,盤著一隻球,很好玩;一隻母的,懷抱一隻幼獅,很可愛。公的當然象征父親,母的是母親,幼獅肯定是我,果然我生下來沒有死掉,我們家帶著豬頭三牲魚肉糖糕到木獅子“失竊”的主人家打招呼。之後這寶貝就成了我家的鎮宅之寶。可惜的是舅舅和造反派們硬逼著父親給劈了。功夫老爺是好多人家所需要的寶貝:是一段紫檀做的,有初生嬰兒般長短,大腿差不多粗,一頭圓圓的像個和尚頭,簡單雕了個人臉,另一頭是個平的,像隻特大的俄羅斯套娃穩穩地站在老櫃上,誰家大婚或已婚丈夫力量不夠,都要來請,用紅布包起來,丈夫或準丈夫丟下一塊錢然後親自抱回家,供在家裏一夜,一夜工夫自不必說,第二天送還。功夫老爺是何神何佛不清楚,我長大了才知道,其實就是代表的那玩意兒,請功夫老爺就是民間民俗的生殖崇拜。父親賭氣用鋸子鋸斷功夫老爺時,鋸屑紅彤彤的一地,碎了身子的功夫老爺投到鍋堂裏,熊熊的火焰經久不息,相當於某掌聲的經久不息。功夫老爺隻在我家存在過,又化為烏有,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聽說過。“破四舊”破掉的還有鑼鼓家夥一套,轎子兩頂,祖傳秘方……
二舅舅帶人剁掉我家屋後的竹子,鋸掉我家門前的樹,挖掉我家自留地上的花生,拔掉菜笆園子裏的菜,牽走我家的一頭山羊……我家的五隻鴨子在南澄子河裏覓食,舅舅們和武大夯兄弟們、宏子一幫人跳入河中圍捉,幾隻鴨子紮猛子、在水上飛,沒命亂撲騰……想朝我麵前逃,感覺它們在喊我:生根——救救我們吧!生根——壞人抓我們啦!我們要沒命啦!生根——快救救我們哪——我們以後一定聽話,一定多生大蛋給你啊……我心裏直抖,求他們放過它們,但沒有一個人心軟,最終沒有逃脫他們的歡笑的魔掌,五隻鴨全被捉住,被勒住頸項拎在他們的手中,兩隻腳不住地亂蹬,就像我的脖子勒在他們手中,喘不過氣來……舅舅們發出勝利者的歡笑,但我分明覺得那種場麵就像日本鬼子下鄉掃蕩抓中國人家的雞鴨情景。看到鴨子蹬著兩隻蒲扇子樣的黃腳掙紮,我心理產生了許多毒素,從那時我更加仇視他們,咬牙切齒,恨他不死。我對父親說,等我長大了,去當兵,拿支槍把他們槍斃掉!這樣的陰影籠罩在我幼小的心頭很長時間。我讀到《邊城》裏端午捉鴨子情節時,仇恨就會發芽,以及看到電視裏西班牙鬥牛場麵,就希望牛把那個鬥牛士角死!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能恨在心中,不敢拿雞蛋往石頭上碰。我親眼看到父親下跪向他們求饒,他們把我父親打倒在地,騎在我父親的脖子上……父親當場吐了血。走投無路的我們把這件事告訴外公,外公用大義滅親的眼光鄙視了一下說:“自己屬的屎自己吃!沒有抓起來批鬥就不錯了!”窮途末路的我們被當頭一棒,嚇得昏頭轉向,好像真的犯了罪!
但外公很快被東楊莊的造反派揪出來、被打倒:隱藏在黨內的叛徒、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依據是:當年去還鄉團那裏肯定是自首的;後來和特務表弟有聯係。事實上表弟楊一龍逃走以後沒有聯係過,楊一龍曾寄回來一封信,怕被搜查,確確真真是外公隱瞞了,救了表弟媳婦。表弟寄給他弟媳婦的那封信一直在我外公手上,外公是為了保護表弟媳婦。
打倒我外公的是東楊莊的痢老五。痢老五當上造反司令部司令。
那時村改成大隊。大隊召開全體社員大會,我們紅小兵也參加。大會在我們學校操場上召開的,外公戴著蔑子做的紙糊的高帽子,當麵掛的牌子是學校的木頭黑板。帽子上寫著:“叛徒”、“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牌子上寫著“打倒生明大!”外公的名字是倒著寫的,還打了個紅叉,紅彤彤的像血,特別顯眼。大會正待開始,火藥味很濃,仿佛擦根火柴就要爆炸,誰也沒有想到當年威風凜凜的區公所書記現任兩個村的黨支書,一夜之間成了反革命、階級敵人。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半路上殺出一批程咬金——武大夯、痢毛牛、虎扣子、老旭安、拔屬無(武大夯之弟)一幫子青皮光蛋式的好佬,還有我父親,關鍵時刻,團結一致,串通一氣,他們都是文盲、法盲,流氓無產者,槍口一致對外,準備“大鬧天宮”。當然那時不講法,我雖然是個小孩,卻跟在後麵去玩,不是哪籲鬧海,隻是起哄,不用上學覺得很刺激。忽地聽到一聲口哨響,武大夯、痢毛牛、老旭安等西楊莊的男勞力一哄而上,打掉高帽子,摘掉外公頸項上的牌子,把我外公搶著就走,就像搶親一樣迅速,就像劫法場一樣神勇。會場大亂,會沒有開成一哄而散。父親他們把外公從掛牌子的批鬥大會場上撈出來歡欣鼓舞,覺得是正義者的勝利,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勝利!
父親不問階級不階級的,不管平時多少怨恨,關鍵時刻一家人。我也有點渴望這樣的衝鋒陷陣。父親會用指頭放在嘴裏一吹發出驚天動地的哨聲,我曾經問父親怎麼吹,父親說,那是流氓結合哨,不要學,為了救外公不得己用了一下。他沒有教我,我至今不會吹。
後來形成了兩派,武鬥就開始了。父親為外公而戰,那是必須的,找來喚呐吹出衝鋒號的“嘀嘀噠噠”來,威武壯烈,聽得我汗毛直豎,心裏直抖……
直到中央有文件,要文鬥不要武鬥,才漸漸平息下來,外公靠邊站時間不長,手上好像又有了說話權,痢老五又被打倒了。
我父親為了我們,平常注意修好跟外公的關係,外公對我們有時還不錯。
有一次父親在家說,毛主席把他肉缽子打掉了。這句不滿的話,在當時我認為是極為反動的話,滿門遭斬的話,我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正巧外公走到我大門口,我估計他肯定聽到了,他說,馬上到大隊開會!我父親也傻了眼,立即到雞窩裏抓了一隻雞叫我送給外公去,果真外公裝聾作啞,沒有大義滅親,父親才免去大禍。但外公對我家還是很苛刻。
由於我父親身體弱,重活不能做,隻能用用牛,耕田耙地不是挑大擔子,相對活兒輕擔一些。又一次我父親牽牛帶犁過橋時,不小心牛從兩塊水泥預製板拚的橋縫之間掉下去,牛角刮傷,武大夯報告大隊,外公借機剝奪我父親用牛的權利,說牛是農業的大型農具,豈能這樣破壞,從此後不得用牛。用不著說,後來牛歸武大夯用了。我父親氣得生了一場病,還天天打擺子(瘧疾)。好了之後就拾點狗糞換點工分。而我還要上學不能參加勞動,每年幹的工分少,加上七扣)又扣的,就沒有什麼錢了,年年決分(年底算賬)都超支(從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一共超支十一年),我們的口糧被扣在生產隊拿不回家,春三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都餓得眼冒金花。有一年說我們沒有參加做大型水利工程什麼的,決分之後口糧全被扣了,年都過不起來,父親找到外公說情,外公生硬的口氣把我父親一衝一個翻骨碌,說了一大套狠話:你家不勞動還想要口糧,孩子不勞動光讀書想做官?個個像你家田有誰來種?我家兒子就沒有讀書,是該派種田(糧食)把你們吃的?你家養的都是聖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要批判,我不能拘私縱容不勞動的人,不勞動者不得食,餓死拉倒!我父親絕望地從外公家出來,走到西楊莊河的壩頭上,和我說了一聲:你們慢慢過吧!跳進了結了薄冰的河裏……我蹦跳著哭喊著,救命啊……我的大舅二舅一門和武大夯一門冷眼旁觀,是老旭安把我父親撈上來,我父親己經休克了。外公來了,冷冷地說:“你們把他拖上來幹什麼?讓他就呆在河裏。”
看得出外公對我們讀書識字意見很大,他的幾個兒子隻上了小學一二年級就都不上了。高貴者最愚蠢,勞動者最光榮!滾一身泥巴,練一手老繭,汗水洗私心,農活煉紅心。是外公活學活用的口號。事實上他家的兒子個個讀書少,勞動早,在當時是大勞力,拿工分多,有糧吃,日子過得滋潤。而且家裏有幾個大勞力在生產隊裏稱王稱霸,當時西楊莊就是舅舅和武大夯家的天下。武大夯的弟兄們也沒有讀書,全村絕大多數人都沒有多讀書,一般好一點的人家小孩上個初小頂多高小畢業就回家種田了。父親想法不同,認定孩子知書才能達理,他雖然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確信“養兒不讀書,等於養頭豬”。外公說,知識愈多愈反動,認為讀書沒有用,上書房去讀書,不如回家養養豬。好像當時外公是對的,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是錯的。他的兒子們越長大越恨他,可以說恨他個大洞。我想外公後來也發現他是錯的,所以就眼紅我們讀書識字。我弟弟生苗初中畢業,推薦上高中時外公就不同意,說學都把他一家子上啦?我高中畢業後,學校缺代課教師,我們大隊小學校長認為我識的字多,想讓我去代課,外公死活不肯,說回鄉知青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後來當教師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我考取師範。
到了仁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前後父親又吐血不止,變成肺氣腫,哮喘得厲害,生產隊的重活幹不了,隻能在家幹點私活:張張丫子,用蝦拖子下河拖蝦子,弄兩個醬油錢。外公一直看不慣,建議生產隊收取父親的幹私活的手續費,說我父親整天明目張膽搞資本主義,不胸懷全球放眼世界,不為社會主義著想,要是還在“文化大革命”肯定又要我父親鬥私批修去了。好在改革開放的風聲已經傳來了,他們不能把我父親怎麼樣了。我父親老大粗一個,說話時常很粗,不夠文雅,說:“他有什麼原法呀?咬我雞巴償我命!”我父親雖然性格暴躁但心地善良,說說恨話、發發牢騷而己。
當然外公也漸漸老了,發發威我是能理解的。客觀地評價,外公基本算得上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關於“趣味”,再補充交代一下,我外公的老婆即我外婆去世後外公沒有再續,也沒有聽說他腐化墮落亂搞男女關係,有過絆聞、桃色事件,不管當幹部還是二線當顧問。當然外公也是人,也沒有從一而終。據說外公和他的表弟媳婦楊一龍的老婆有點暖昧關係。
外公很喜歡他的表弟媳婦是事實。楊一龍的老婆很標致,身段曼妙,而外公,前邊我已經告訴大家,高高大大,一表人才,跟弟媳婦倒像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可惜愛情總是錯位的,嫁的人不是我外公。平時楊一龍和表哥關係很好,她嫁到西楊莊後,外公經常到表弟家坐坐,無話不談(政見除外,井水不犯河水)。有一天去了沒有看到楊一龍老婆,就問,弟媳婦不在家?楊一龍說,在家,在房間裏尿尿(讀雖雖)。外公又問,怎麼聽不到聲音?並告訴表弟說,你嫂子尿尿的聲音大呢。楊一龍神秘地笑笑告訴我外公,她是“擦沿尿”。外公聽了很欣賞,實質是暗戀,覺得弟媳婦高雅,文明,有教養,有文化的樣子。其實楊一龍老婆一個大字不識,可能是害羞或習慣好。外公回到家後對我外婆(那時外公的老婆還健在)說,你尿尿的聲音太大,嘩嘩的像民國二十年發大水,楊一龍老婆尿尿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人家“擦沿尿”,多莊重。晚上在房間裏,我外婆又尿尿了,還是嘩嘩的。外公厭惡、嫌棄地嗬斥道:蠢貨!你就不能學住點?我外婆很冤地辯訴到:我也不知道,擦過鹽了,都擦疼了,怎麼還是聲音大……
當然我外婆死與她擦鹽尿尿無關,她命該如此。
外公的表弟逃到台灣抑或香港後,弟媳婦無人照料,“文化大革命”挨鬥,要不是外公暗中保住差點就被鬥死。她的海外關係、重大曆史問題,是永遠翻不了身的。楊一龍有血債。說我黨在李大橋的聯絡員楊春被害與他有關,還有是那一封信的下落。
他弟媳婦不識字,那信不敢讓別的人看,請我外公看,外公什麼話也沒說,就把信一氣揉揉,好像這件事沒有發生過,要是抖出來他弟媳婦肯定是洋辣子掉火盆——有命無毛了。
後來外公告訴我,說楊一龍也沒有說什麼,隻是說他在台灣,問家裏好。但那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有這麼個事肯定驚天動地。這一點我很佩服外公的膽識。但我不知道他和他弟媳婦還真有“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關係。
西楊莊的人也隱約知道。
有一次楊一龍老婆笑吟吟的迎麵向我走來,武大夯淫笑著對我說,你外婆來了。把我說蒙了,外婆在哪裏呀?他說那不是?我隱隱約約悟點出來了。但我不配合他的淫笑,說,外婆莊上和外公同輩的女人我都叫她外婆,和我舅舅一般歲數的女人我都叫舅母,有什麼好笑的哎。武大夯撮原神似的說,和你外公睡覺的人才能叫外婆。從親緣的角度講是這樣,我不講話。
我嘴上不承認,但從此後我有數了,再看到她我就喊她外婆了,雖然是野的。沒有想到她答應的脆蹦喘的,小臉上漾起甜蜜的幸福,不,應該說是大臉,像個圓圓的月亮。可能是長期沒有性生活而內分泌失調或中年發福的緣故。但這話沒有什麼科學根據。我外公不是她的新生活和性生活麼?她身腰個大,長得又白又肥,不過肥而不胖,油而不膩,用現在的話說“白富美”,我們背地裏都叫她“大老肥”。因為眉眼很好,慈善可親,她每次看到我都是乖乖長乖乖短的,讓我這個沒有娘的孩子心存感激,很溫暖,覺得比真外婆還親。反正外婆已經去世,我見著大老肥就叫她外婆。
外公外婆在我心裏已是名正言順,他們好到什麼程度,我不清楚,他們有沒有那個,我沒有看到,紅的綠的不能瞎說,不過我倒是希望他們能在一起,孤寡娜獨在一起天經地義的理由。遺憾的是沒有公開過,僅限於地下活動。我想外公什麼時候重操舊業又做地下黨了?覺得和“特務”的老婆完成特殊的任務,是光榮的,讓我覺得很淒美。天作被地做床,麥田翻綠浪,一定是無奈、寂寞後的快活吧。我們割麥子、收蠶豆時,麥田中間或蠶豆棵裏有幾處被滾倒一片,估計是我外公外婆幹的。當然不全是他們幹的,當然也不是外星人幹的。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有一次,我在麥田的墒溝裏挖塘炸豆燃豆箕用瓦片子燒蠶豆吃被外公和大老肥看到,應該說我看到他們,他們說來抓我的,破壞大集體莊稼,我嚇壞了,我“坦白交代”之後直溜,沒有敢回頭,不知道外公他們怎樣將革命進行到底的。
外公打過我一回。
那年夏天我們一趟小夥伴找長魚(黃鱔),即打著火把在栽下秧不久的田埂上走來走去,從這塊田跑到另一塊田的,在田埂上照秧田邊或更遠一點的水田。一般天黑的時候長魚就出洞或從水田的淤泥裏鑽出來覓食,看到燈光就不動了,我們很容易地將其捉到長魚簍子了。有人不會捉,長魚逃跑了,不顧一切在田裏追,或不注意火把靠得秧苗太近,或把柴油滴到秧田裏,有損秧苗的生長,大隊幹部就下令不許用火把下田照長魚。我們後來就偷偷摸摸地下田照。原先在本生產隊秧田裏照,長魚不多,又到了鄰生產隊田裏去照,不知一幫幹部從哪裏冒出來尋查,其中就有我外公在內,追趕中其他人溜掉了,我剛去,還沒有照,就老老實實地站在田埂上,沒想到外公走上來給我一個大腦擂子,我一個倒栽蔥,一下就栽倒在秧田裏,外公又在我的屁股上猛踢一腳,我的頭完全插進秧田的爛泥中,出於求生的本能,我像拔蘿卜一樣把我的頭從淤泥裏拔出來,可憐我像個泥猴,趕忙用手抹了一把臉,外公又將我的半壺點火把用的柴油潑在我的頭上,我一時柴油淋頭七孔流泥……第二天我到學校上學,滿身的柴油味,頭上油光光的,同學不清楚我的災難性的奇恥大辱,取笑我有資產階級思想,頭上油的滑溜溜的,說蒼蠅站上去要閃了腿。我心裏很難過,耳朵疼了個把星期,不時還流外來一點血,後來我到河裏遊泳,耳朵流出黃綠中有紅的液體,我一聞,有點腥臭,知道流膿了,是花紅膿,是耳膜被外公打破了發炎的緣故。當時我對外公充滿了仇恨,胸中有一團火老在燃燒,很不好受……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不斷提醒自己,外公是教育我,為我好,是愛我恨鐵不成鋼的表現。
不談外公出於什麼目的打我,在外婆這件事上外公是有人性的表現,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外婆守活寡多年,很堅貞,沒有給旁人,沒有別的閑話。但也是人,頂多是肉爛到家裏的鍋裏,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是武大夯嚼舌頭告訴我的。武大夯說外公吃肉不怕肥,我原以為是豬肉,後來知道也指大老肥,說睡在大老肥身上不會滾下來,像睡在棉花胎上,快活的不得了。我不知道武大夯怎麼知道的,估計是意淫的。
我的舅舅們對外公外婆的事是知道的,也很反感,現在想來這個外婆的事,是舅舅們後來恨外公的原因之一。他們懷疑外公貼錢給“外婆”了。
這是我舅舅們不對,自己沒管好管我外公幹什麼?外婆關他們什麼事?
當然,外婆對任何人丈夫都具有誘惑性,對任何妻子都具有顛覆性,甭說年輕時腰細屁股大,就是中年外婆仍然很性感。夏天裏奶子把個夏布或水紗子褂子撐得懸空,挑起擔子來毛竹扁擔上下顫,兩個奶子抖得歡天喜地。下雷暴雨時搶場,男女社員個個淋得像個落湯雞,水紗子透明地貼在外婆肉上,兩個奶子雙峰兀立,白亂亂的“波濤胸湧”,是我親眼看到的。父親把我的頭往旁邊一推,我把眼睛膘向別處。外婆抓過鬥篷朝兩個奶子上麵一坎,但熱氣昂昂的,讓人想象大蒸籠的大饅頭首擻擻、絨抖抖的香氣滿屋。徐娘不老,豐韻永存。武大夯卻說,兩個大馬奶子有什麼看頭,但是他的眼睛還是做賊心虛的樣子。
痢毛牛也認為馬奶子太大了不好看。我那時不會審美,也覺得太醜人了。有一次外婆抱一個西瓜過來,痢毛牛問我,你外婆抱幾個西瓜的?我說一個,他說不對,三個,兩邊還有兩個。我不跟他說了,認為他是在煞大春(下流)。痢毛牛有沒有想過我外婆的心思?肯定沒有,百分之一萬的沒有,因為痢毛牛比我大不了多少。武大夯想過心思,外婆不理他。滾蛋!沒門!武大夯很沒趣地看著我外婆走遠,肥肥的緊繃繃圓鼓鼓的屁股像水一樣一晃一晃,晃到天邊去了。
時光和人生被不住兩一晃,外婆真的晃到天邊去了。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後期,對於外公來說是上演的悲劇,對於西楊莊乃至高郵縣來說是一幕喜劇——外公的表弟楊一龍突然從海外回來了。開始我並不知道,是武大夯神秘兮兮地告訴我,說你的又一個外公回來了。我清楚,和我外婆睡覺的就是外公。
那天我也去看熱鬧。
外公的表弟楊一龍和我外婆坐在西楊莊的家裏的堂屋大桌子上席,這席位本來就是他們的,楊一龍的缺席為他換來今天的榮耀。他的身邊已經圍滿了人,第一圈是他的家人,他正給親人贈送禮品,每人一條金項鏈,一隻金戒指,把看熱鬧的眼饞得發綠,包括我都在想,我要是有個“海外關係”就好了,有個罪大惡極、雙手沾滿鮮血、夾著尾巴逃走、夾著皮包回來就發財了。第二圈圍的是高郵縣的領導和車邏鄉的領導,他們主要是護送、陪同、接待、鼓掌的,順便辦件大事——希望能達成招商引資的協議。第三層圍的是西楊莊的老鄰老居,我外公也在,很識趣地和鄉親們一起興高采烈,但肯定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據說這位大亨楊一龍走下小轎車時,我外婆上前摟住結發丈夫:“龍——啊——!”嚎陶大哭……時間不長,被前來攙扶的握手的前呼後擁擠垮,楊一龍好不威風,就像當年劉邦衣錦還鄉,比他當年還鄉團還鄉還要風光無限。最外層是從東楊莊、李大橋趕來的看熱鬧的男女老少,像看西洋景一樣,裏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水潑不進。小孩子從大人的褲檔裏鑽來拱去,討我外婆的糖吃。看熱鬧的人七嘴八大言議論紛紛,高興的、激動的、講起張家長李家短的、戒指項鏈價值不菲的、寶貝價值連城的。也有人眼紅咕味著牢騷的:如今是革命的不如不革命的,不革命不如反革命的,救人的不如殺人的……
海外的外公在西楊莊停留期間,天天帶著我外婆溜達,一前一後,外婆在後麵像在盯梢、跟蹤追擊。西楊莊人不懂,以為像當年逃跑,還想向上級報告,後來人都知道了,他這是跑步,鍛煉身體。我無端地想起外公教導我的“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擲地有聲的名言。
那海外的外公臨走時,也把我的外婆帶走了。據說海外的外公在那邊並不缺少性生活,我外婆過去不知是真的享福還是過去做老媽子?
祀人憂天。聽外公說後來還寄了照片回來,外婆養得細白攤攤的,坐在那裏像一尊白麵口袋。可能是杜撰。
而我外公是真的形隻影單,一隻孤雁了。表麵上看不出來,但我常常看到外公站在南城子河北岸癡癡呆呆地朝東南方向眺望。開始我不懂外公為什麼這樣。有一次我蹂手蹂腳跑到外公的住處去玩,無意看到外公拿著一塊花布——藍底白點子的衣服,捂著臉抑或在聞著。他聽到動靜趕忙藏到枕頭底下——我想起來了,是大老肥幹勞動時穿過的大褲頭子。我感到外公很無聊、很變態,但我裝著什麼也不知道。後來看了日本的《望鄉》之後,不這麼想了,他是在思念大老肥。那時外公外婆雖然是偷偷摸摸,可隔三差五有個說說悄悄話的伴,總歸有個寂寞後的盼。這個盼絕版了。有一次我和外公一塊坐在學校的操場上看(露天)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看著聽著,觸景生情,外公偷偷地抹眼淚,應該說是老淚縱橫,他悄悄地用手掌又用手背擦拭,不讓我看見。我眼睛一瞄,全看見了。以後每當田野裏高杆上的大喇叭也就是曾經播送革命樣板戲的露天喇叭、傳出外公講話聲音的高音喇叭播送《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主題歌,外公就拄著拐杖站在南澄子河北岸堆頂上的風口裏聽《角落之歌》: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愛情已將他——久久遺忘——,當年她——曾在——田(山)頭——徘徊——,徘徊——,為什麼——從此——,不來探望——嗯嗯嗯——嗯嗯嗯……
歌的節奏很慢很抒情很憂傷,那一長竄的“嗯嗯嗯”簡直是像在哭。其實我心裏也為他難受。外公瘦了,本來高高的個兒,瘦成一杆枯樹站在那裏,再拄著一根拐杖,一粗一細兩個影子被太陽拉長——縮短——拉長,把枯草站青,把青草站黃……
外公讀書不多,要是換了墨水喝得多點的我,肯定是吟誦古人相思的詩詞來寄托、排解,如白居易《長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或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或浪漫點的來個家鄉秦少遊的《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或者來一段時髦的王菲的“……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思念,想你時你在天邊……”
天邊的夠不著,眼前的看不到。外公是真正的眾叛親離,真正的無依無靠,真正的孤家寡人,’真正的無產者……
我有點同情外公。說句老實話,我不是一下子就從骨子裏原諒外公的,對外公的仇恨是慢慢融化著的。
我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似曾相識,好像比我歲數小得多,手揪住胸,一臉蒼白的愁容,整著眉頭,朝我走來,我正納悶,她站在我麵前開口說話:“生根啊,外公也不容易,不要記住他的壞,要記住他的好,有些事情不能全怪他……”我心裏一驚:這不是我媽媽嗎?不錯就是的,她離開我們的時候是30歲。但又一想,她不是死了嗎?聽說死了的人沒有影子,我一看真的沒有影子,不管怎麼說我想喊她一聲“媽媽”!因為她死後我沒有再喊過這個詞……我正想著,媽媽不見了,我哭下來了,把自己哭醒了。原來是夢。但我猛然想到,要徹底原諒外公,不管真的假的偏的,他己不是以前那個外公了。
我覺得應該做些什麼,開始為外公鳴不平。外公為官一任也是造福一方,保護了一方平安。唉——怎麼說呢?我希望他的兒孫和非親非故的大夥兒都對外公好點,外公不是我一個人的外公,是大家的外公。但無濟於事,有人罵我沒有血性。唉!罷了!
外公年老體弱是必然的,但兒孫更不把他當回事,甚至從埋怨到恨,恨得咬牙切齒,甚至不怕背上不孝的罵名,露出拒絕贍養的嘴臉。要是誰人接濟外公一點,舅媽們還指桑罵槐地刁言刮語地罵人。除了我三舅舅給他吃喝。無語、無奈。我突然想到武大夯的順口溜:好了好了,攘草蓋屬,攘草一掀,太陽曬屬。唉!
虧好一段時期防地震,家家戶戶搭地震棚子,後來又不震了,別人家的地震棚子紛紛拆了,三舅舅家的沒拆,外公住在三舅舅家的地震棚裏。地震棚子也貼門對子,是我義務獻醜為外公寫的。我問外公大門對子寫啥呢?外公說寫‘舊求三餐,夜求一彎”,橫批“自力更生”;後門上聯我記不得了,下聯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那是一段安定的日子,還養隻把雞,每天生個把蛋,聽聽大喇叭裏的揚州評話《武鬆打虎》、《皮五辣子》……夏天納納涼,冬天烘火曬太陽,牙口好,吃飯蠻香,時而“酶”一段革命樣板戲解解悶。
地震棚防震不防窮,和救急不救窮一個意思,外公還是走上窮途末路。
外公窮困潦倒之後,無依無靠之後,像老虎變病貓,像倒毛的鳳凰不如雞。這時候我父親接納了外公。我是讚成的。外公比我父親大十來歲,但我父親積勞成疾,六十出頭的人看起來像八十多歲的老翁,而外公七十多歲的人像五六十出頭的人,反正是兩位老人了,遠望像兩隻一高一矮的類人猿,像河裏爬上來的水猴子,整天在一起幹那個外公一直反對的、看不順眼的資本主義,晚上去張丫子,早上去收丫子,張到長魚二一添作五互相分分,張到泥鰍二一添作五互相分分。吃過早飯二人就去南澄子河裏拖蝦子,一個撐船一個放網收網,拖到蝦子二一添作五互相分分,順帶拖到螺蜘歪子、偶爾拖到昂嗤錐子、羅漢狗子、季花婆子、草魚刮子、黑魚原子、糊塗呆子(虎頭鱉)、油踏扁子、石板皮子等等雜七八啦的小魚也二一添作五互相分分,是吃是賣各自做主,悉聽尊便。外公一抹鼻子和嘴巴開心地說:大的留著賣,小的留著炒鹹菜,不得油,拍鍋蓋。
外公和我父親殊途同歸走到一起在別人眼裏是個奇跡,就像小平同誌“一國兩製”的理論,他們是“兩製變一家”,漸漸地從李玉和說的“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道”轉向“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仿佛兩個失憶的人,或都得了健忘症,忘記以前的一切,前嫌盡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隨風飄遠,他們在一起很快樂。人世難逢開口笑,相逢一笑泯恩仇。父親有了個幫手,有了個說話的伴,有了勝利者的喜悅;外公有了個說話的伴,有了個著陸的點,混同於一個搞資本主義的老百姓,找到新的坐標,有了心的歸屬,親不親自家人,邊幹活父親還邊講故事,外公、父親活得真的開心……
然而好景不長,我父親被舅舅打傷落下的病根,加上因積勞成疾,一時病發,吐血窒息去世,享年六十一歲。還是麻爐罩子和柳青榆來送的葬。外公親自來告別,表情很沮喪,說了句“好人不長久,禍害一千年”的話。
丟下我們不談,畢竟我們夠得著飯碗了,丟下我外公就慘了。
我父親死得沒有泰山重,不比鴻毛輕,構不上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重大損失,卻是外公的重大損失。外公的生計無著落,美好晚景海市唇樓般的消逝,外公秋風掃落葉一樣被重新拋向空中,失去著落和平衡,不知何處去,又麵臨著重大的哲學命題: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幹什麼?他飄飄忽忽浪跡在南澄子河邊。
我,不甘心一輩子修地球,下決心考師範,考得鼻青臉腫,上學去了。一時兩耳不聞窗外事,我對外公的狀況不怎麼了解了,隻知道外公還活著。或者說外公好好的,老精神還不錯,隻是饞得很,要大肥肉吃。當然不是大老肥的肉。
我偶爾回來,一問,外公說,小有小饞,老有老饞,不得吃更饞。痢毛牛告訴我,他愈到晚年愈饞,自己弄不到吃的,兒孫又不怎麼問信。他們的孫子輩也上學不多,教養和我舅舅們一脈相承。舅舅們還是一直記恨、埋怨我的外公:在位的時候、有權的時候,沒有把他們上學,弄得下代命運不濟,發不了大財,由埋怨生恨心。外公窮困潦倒而子孫熟視無睹,甚至背後罵一聲:老不死的!那一段時期,我上學沒有工資,畢業後工資很小,又要討老婆、買房子養家糊口,手頭不寬裕,活得艱難,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外公歎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自己不動,一樣不得。
他精神氣好的時候,拄著竹杖歪攏歪攏地戳到痢毛牛的肉攤子上玩玩,痢毛牛舍不得他,.刀一揮二斤肥肉,麻花草繩一扣說,老太爺拎回去垠垠,不要錢。外公就高興地眼淚鼻涕一把抹,眉毛胡子一把抓,歪歪倒倒地回去了。有時候誰家殺豬,他也去玩玩,小刀手還是痢毛牛,主家會主動地說,二爺,給我割二斤大油給老太爺。好嘲!手起刀落,二斤豬板油剁下來了,外公拎回去。有時候人家殺豬串油不要,外公撿回去垠垠。外公太饞,從來都是放在鍋裏偎垠湯吃,鍋一滾,沒有洗幹淨的豬血、汙物和泡沫子從鍋蓋的縫裏瀑溢出來,發出璞嚕璞嚕的響聲。他的鍋蓋是用蘆竹杆子做的,不是嚴絲合縫,就像我小時候家裏的鍋蓋,是棺材板做的,偶爾偎肉,鍋裏滾開(沸騰)時分,白白黑黑的沫子從老鼠啃掉的鍋蓋洞裏、原來棺材釘朽掉的釘眼裏璞嚕璞嚕往外冒。外公垠豬肉(油)是燒蝦子等不得紅,還沒有垠爛他就舀到碗裏吃起來,他說垠爛了油就跑出來了,就沒有口頭了,說嚼得油冒冒的這樣才解饞。果真嘴裏嚼得油漫漫的,臉上鼻涕拉呼的,他都不覺得。
那次四夏大忙,正好暑假我在家,其時大集體還沒有完全解散,天奇熱,生產隊裏的一頭老母豬剛過了小豬就遇到豬瘟,死掉了,晚上痢毛牛將它用開水一燙,去毛殺肉,準備晚上社員們帶晚休息時分,大吃一頓。還沒有燒熟,外公像個靠皮爛的幽靈出現了,盛了一碗豬奶子地方的肉吃起來,我們叫那肉奶酥,因為是正在哺乳期,外公下口一咬,味溜——奶酥裏的奶像打水槍似的穿了出來,社員們轟的一聲向後讓,往旁邊倒去,我無法讓,冒了我一臉,像個大麻子,大家看著我哈哈大笑起來。我記憶中最後的晚餐,此後就由聯產承包徹底分田到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