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外公(3 / 3)

我節假日回家有空還看看他,偶爾帶點吃的,帶什麼他都喜歡,反正外公不考究。

有一天我大早騎著自行車從高郵回家時,想著帶點什麼給外公,因為起得太早,沒有買東西,正有點內疚,突然在公路上看到被汽車壓死的一隻大甲魚,眼睛一亮,帶什麼都不如甲魚好。

撿起甲魚我自然想到,改革開放之初,外公餘威還有點,西楊莊要出外招商引資辦大事,特地選了高郵湖的野生甲魚。高郵湖甲魚世界聞名,就像“文化大革命”時代“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當時身價很高,和高郵鴨蛋同其不朽。家鄉的特產,送領導又好看,又不犯嫌。

甲魚長壽與否,不是關鍵,關鍵是人要長壽,長生不老、萬壽無疆最好。外公對甲魚的功效了如指掌,送禮時規矩是非常講究的。

外公送禮,是要根據被送領導的職位高低權力大小,縣官、現管的貢獻大小,都在甲魚背上對應地號上官銜的,大領導當然送大甲魚。那次外公帶領幾個人去送禮,他們一夥人在火車上睡著了,也許甲魚沒有紮好,全部爬掉了,外公醒來一看,大驚失色,說不好,甲魚全爬掉了,就喊同去的幾個人爬起來找,好在車廂的門都鎖著,甲魚插翅難飛,幾個人紛紛在座位底下、角落發現了躲在那裏的甲魚,他們每找到一隻甲魚都像抓到了特務、逃犯一樣興奮地喊道:張處長找到了,李縣長也找到了……外公一看還少一隻,就著急地問到,還少個王局長,找到沒有?找的人紛紛回答,還沒有。外公說再找,我不相信它拱到哪個馬桶音晃去了?一會兒有人大叫起來,找到了,王局長這王八蛋躲到火車的茅廁拐子去了。外公放心了,擦去甲魚背上的人名字分別送到了各個什麼長的家了……後來有作家把這個故事編成段子寫到小說裏去了。有次我酒喝多了,一興奮,頭腦發熱,無意中把這個故事講給我大老板王局長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說我狗膽包天!其實是我酒後失言,並非不厚道惡意攻擊,但後來我還是禍從口出吃了大虧。今天暫不在這書上交代。

送禮之事沒有讓公家蒙受損失,幫助鄉裏招商引資,不辱使命,光榮地完場了任務——上了化工廠項目。原來南澄子河邊的人窯廠改成了化工廠,人窯廠的大煙囪結束冒黑煙的曆史,改冒綠煙了;也結束了“要得縹上人窯”的曆史,也賺到了大錢,也讓一部分人和幹部先富起來了。好是好,但一會兒河水像醬油,一會兒河水漂柴油,魚蝦絕跡,鵝鴨變種……南澄子河甲魚早已斷子絕孫。

外公他看到我在路上拾到的老甲魚,雖然肚腸子壓冒出來了,外殼粉碎性骨折,但該有的骨肉頭尾爪、肝膽脾胃腎還在,不對,應該說是肝膽脾胃“賢”才對,領導喜歡肝膽脾胃“賢”,有一次中層幹部競聘上崗時,那個把肝膽脾胃腎讀成肝膽脾胃“賢”的人入選了,而我把肝膽脾胃腎讀成肝膽脾胃腎卻被PK掉了,說我是還不夠賢。

外公也是說肝膽脾胃“賢”,你讀肝膽脾胃腎,升官沒有你的分。

外公不住地和我嘮叨,甲魚有奇特功效,講我父親講過的故事:你死鬼老子說,界首騷站北邊有個人生了怪病,不見紅腫高大,而是慢腫無頭,去遍大小醫院,用藥無數,不見好轉,而且日益加重,醫生回答,不治之症。回來多方打聽,聽說高郵盧小仙,此人醫道高超,可斷生死,說不定妙手回春。患者家人主意一定,死馬當作活馬醫,便沿著運河南下……盧小仙把脈之後,無奈搖頭,說即便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早早回家準備後事吧!家人帶著病人,又沿路而返,船至高郵湖的馬棚灣,靜水流深,一篙擔不到底,用勁一撐,向前一滑,差點把個撐船的家人栽倒水裏,篙子提上來一看,篙鑽上戳了一隻大甲魚。篙鑽是用一道鐵箍箍起來,鐵箍上露出一根鐵尖子,既防止撐船篙子不扒滑,又防止篙子那頭甜牙咧嘴開裂不經用。沒有想到還能戳到一隻野生甲魚,真是百年不遇。家人沒好氣地說,原來是一隻王八。其時正是烈日當空,病人無精打采地說“餓了”,把它燒燒給我吃吧,反正吃吃好死了。家人停下船來,在河中心下了錨,就把一個整甲魚放到船頭的鍋腔子(也叫鍋箱子)上的鍋上垠起來。家人沒有心事也沒有胃口吃,一隻甲魚全部進入病人的肚子裏。

回到家,病人在家等死。過了兩天,奇了,病人不僅沒有死,卻慢慢精神起來,而且能吃能喝能下床走路了。家人立即派人上高郵去問,回答是不可能,如果要治好這個病,需要特殊的藥引子,即正午時分在清水潭用獨篙鑽搗上來的野生甲魚用清水潭的水煮了吃,可以起死回生。這太難了,世上沒有這麼巧的事,沒有這麼好的事,與其讓你們為難不如回絕,難道?正是。病人的家人把情況一說,盧小仙撚了撚雪白的胡須,長長地“哦”了一聲,說原來如此,天不該絕,天不該絕啊!

外公講得津津有味,活靈活現,仿佛就在他身上發生的一樣。又說,你死鬼老子在世時每次吃過甲魚還能把它的骨頭重新排列,組裝成一隻鳥,用線吊在堂屋裏望風,今天刮什麼風、明天刮什麼風,鳥的頭就朝哪個方向,好玩呢!甲魚是個寶啊!說著,咽喉凸出的節像個小山峰上下移動著。外公說的意思我知道。看得出,外公看得中我手中的甲魚。我故意做個順水人情,高興地順水推舟,外公啊,您要是不嫌棄,把這甲魚拿家去垠偎,我也不會弄這個家夥。

我想本來就打算買點兒東西給外公吃吃解解饞,平時我不怎麼在家,也沒有時間特地看望他老人家。

外公抹了抹嘴說,好哉!猜得出外公是抹了抹快要流出的口水……

調到教育局機關我覺得愈來愈忙,看到外公機會不是很多了。有一次見到外公時我立刻想到一個詞:風燭殘年。他拄著一個竹杖遠遠地走來,一看像個祥林嫂,隻是外公是男的,他不需要改嫁,他不相信有鬼,他是唯物主義,不需要捐門檻,他的兒子們都健在,活得好好的,沒有被狼叼走,但有可能變成狼,或是長成狼心狗肺了。再一看外公像個我們想象中的魯四老爺,但失卻魯四老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隻是依稀看到當年他當區公所書記的老骨子。

外公見到我很高興地上來打招呼,生根啊,又回來啦!人己是皮包骨頭,上嘴唇已經包不住上牙齒了,不笑的時候都像笑,笑的時候滿臉溝壑縱橫,較平的部分也是黃土高坡了。

我細一看說,外公換掉拐杖啦?他唱民歌樣的說:小小竹杖手中抓,天公賜我老人家,刮風下雨跟我走,親生兒孫不如它。做拐杖的竹子是斑竹,也叫瀟湘竹,是我家的,是我父親在世時親自從很遠的地方挖回來栽的。

我家原來栽的是胎竹,一九七六年的時候,全部開花了,父親說,竹子開花了,就要死了,就要改朝換代了。我們將信將疑。不知父親從什麼地方又挖來斑竹栽上.

父親喜歡竹子,他說竹子可以做籃子,做丫子,做簍子,做大匾,做篩子,做鬥篷,做屋上的枉笆,當然也可以做拐杖做魚竿做撐船篙子。我也喜歡竹子,喜歡的理由很多,喜歡“斑竹枝、斑竹枝,點點滴滴寄相思”,喜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喜歡“在娘家青枝綠葉,在婆家麵黃肌瘦,不提便罷了,一提起淚水千攏”。至於那些“栽竹藏雲”之類的更不用說了。

父親的話靈驗了。果真我家的竹子開花後就相繼死去,那年山崩地裂,毛主席逝世。而斑竹栽活了。我家的竹子還能給外公做拐杖,我很欣慰,也令我心痛。當年我的舅舅們和武大夯們看不得我家屋後的大片竹子,借害」資本主義尾巴砍剁我家的竹子,把我父親壓在他們的胯下拳打腳踢……這樣的畫麵還定格在我的老板油上。

這次我帶回來的是一隻羊頭和四隻羊爪子,也是我的一個朋友殺羊的時候要扔掉,因為是冬天,好像已經風幹了,我說不如給我吧,我喜歡頭啊爪的什麼啃啃。實際上我想到的是外公。

羊頭補人不在話下,有一天下班,西北風吼吼的,人凍得抖抖的,走到高郵長生路頭子,有個賣臨澤湯羊的小店,我看到是一鍋的羊頭在翻滾,湯像奶樣白,熱氣昂昂,羊湯十元錢一碗,是個大碗,有小半碗碎羊肉,青蒜花子一放,外加兩隻金剛臍子或叫金薑臍子——麵做的,有六個角,正麵烤得金黃的,有點像我想象中金剛的肚臍子。我哈拉哈拉地又喝、又嚼,一邊用麵紙捏鼻涕,一大碗下肚,渾身暖洋洋熱燙燙,連那個東西都不自覺地彭起,心想,真靈,真的暖身子又大補。

我細望外公外公被西北風吹得清鼻涕溜溜的,抹了一把眼淚鼻涕說:人老氣衰,小便尿不開,眼睛見風就躺水,一咳屁就來。

我說用個羊頭補補好不好。外公茫然地說,好是好,這個東西哪裏來呢?

我把裝有羊頭和四隻爪子的蛇皮口袋遞給他。外公問,什麼東西啊?我說看看就曉得了。

外公一看說:蠻好,掛羊頭賣狗肉。臉上笑成了一朵寒風中抱死枝頭的老菊花。

我不知道外公記得記不得當年,生產隊和舅舅將我家的一隻山羊牽走殺了,說走的是資本主義道路,吃了社會主義的草。在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時代,羊也是罪大惡極的,有如此下場也是活該?聽到羊“媽媽”地叫,我們一家都哭了。

外公心腸軟下來說,鬥私批修還是要的,但羊畢竟是他們家養的,給一隻羊頭和四隻爪子,也算一隻整羊了。羊皮被他們送給外公做棉皮襖去了。我想起童話裏披著羊皮的狼的故事。

我不應該這麼想。

但我把羊頭和爪子送給外公不是戲辱他,也不是刨疤,純屬巧合,外公已經可憐了,我真要有意仇恨豈不是卑鄙小人?外公相信我的誠意,他說聲“難為你了”轉身回家垠羊頭羊爪子去了。

其實他早就沒有什麼家了,就是那個在我家東麵的破磚窯。是深挖洞、廣積糧、自力更生、艱苦奮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建的土磚窯。土窯燒製磚瓦,把南澄子河北岸我家東大堤一段的土燒光了,改革開放後廢棄了,廢物利用,成了外公的家。外公怎麼想起來住在這兒的呢?說來話長。

戲文中常說,公子逃難小姐要飯時住進寒窯。外公是走投無路住進廢棄的土窯。

我前邊說過,原先外公住在三兒子即我三舅舅的地震棚裏的,遮風擋雨又防震,蠻好的。後來為了賣黃泥土,五元錢一拖拉機,即手扶拖拉機的滿滿一車鬥可買五元錢,所以地震棚就拆了賣土。光棍不擋財路,外公自覺撤出、轉移,先是住在澄子河北岸我家西邊的地道裏。

這地道是備戰備荒為人民時期,西楊莊社員模仿地道戰在澄子河大堤南坎子挖的防空洞地道,彎彎曲曲很深。我們白天去玩過,但一個人不敢進去,陰森森的,而且不安全,隨時有坍塌下來的感覺。洞口邊上有一個個我拳頭大小的洞,洞口有白裏帶黑的鳥屎,是翠鳥、魚鷹做的窩,我們用手掏過,太深,掏不到鳥蛋。有一回摸出一條蛇,是進去偷吃翠鳥和鳥蛋的,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外公不怕,他就住到地道裏去了,他說“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如果洞塌了,把這副老骨頭埋進去倒好了,省得我費事拉巴的。我無厘頭地想起兩句話:青山處處埋忠骨;何處黃土不埋人。

我去玩過,像從墓道走進墳墓的感覺。因為我去過高郵天山漢墓,是馬王堆漢墓的十八倍大,陰氣襲人。外公的地道裏麵很暗,開始眼睛不適應,定睛一看,外公像僵屍朝起來一坐,瘦削的臉上神秘莫測。我想起父親講的僵屍的故事……外公說,鬼話,肯定是謀財害命!我也不和他冊個字啊磨的。我告別外公像告別陰曹地府。

外公住在地道裏時間不是很長,因一時平河造田之風盛起,要平掉這段大堤,把地道挖塌了,那天他正在地道裏睡覺,地道口大麵積坍塌、堵死,外公從另一頭的坍塌口爬了出來。因距離我家不遠,我趕了去,外公看到我笑得很燦爛,竟然對我說了一首兒歌:外公外公,屁眼栽大蔥,三天不澆水,爛得空大空。我安慰說,外公不會屁眼栽大蔥的。

地道的南邊、南澄子北岸河邊上,有麻修貴的普垛子,與西楊莊直對,沿著西楊莊的溝門河向南走到頭就到。麻修貴是老漁翁,他老光棍一人也,扒扒手腳說自己連雞巴二十一口子。就是因為一臉的麻子,終身未娶。在}日社會他曾經領養了一個兒子,後來參軍,派回家鄉做地下工作,在李大橋與人接頭時被楊一龍派來的人抓住,犧牲了——就是烈士楊春。在公社化時代隻有麻修貴一個人敢打鑼鼓家夥搞資本主義,因為他是軍烈屬,可以不參加大集體勞動,取魚為生。外公說他不會娶“馬馬”會取魚。外公原先是去玩,後來他住到麻修貴扳普曹垛子上泥草蘆席糊成的普棚子裏去了。

其實麻修貴老實本分,最大的特點是虛,什麼事都虛厭六朝天的,有人背後叫他虛反子,外公叫他虛神。每當麻修貴扳臀扳到一條大魚,特別是扳到俗名叫銅頭的大魚,他就會沒命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外公要是聽到第一個衝了去幫忙,並冷靜地說道,怕啥呢,我不怕銅頭鐵頭,就怕麵強頭。說著撐著一條船就到了普網的肚子下,用剪子對準銅頭魚騷動的漁網一裁,像破腹產,大銅頭魚骨碌一聲,掉進準備好的船艙。好家夥!像個大人不安分地睡在船艙!不停地跌呀報的,氣急不留命的樣子。也難怪麻修貴這麼虛,這麼大一條魚。像銅頭這家夥,尾巴朝天堅硬的銅頭朝下一錐,曹網就鑽個大洞,就跑掉了,尾巴一招,“拜拜”,“啥由哪啦”。當然,麻修貴扳普扳到十來斤重的青魚、草混也喊救命。因為那時候的漁網是細麻線結成的,經不住河水長期浸泡,時間長會爛得不結實,略微大一點的魚,一個跟子,你慢一腳它就跑了。通常我們在田裏勞動聽到有人喊救命就知道麻修貴扳到大魚了,如果在附近勞動的話,男女社員都要溜上來看,像看戲一樣。要是看到麻修貴一氣蹦一氣跳地跺腳I,就知道大魚跑掉了。等我們去的時候他會誇大描述跑掉的大魚有多大。外公知道了就補上一句:跑掉的魚都是大的。

外公沒有退路之後就給他幫幫忙,把網拖到岸上來曬,然後把豬血子、膠一類的東西放在大鍋裏熬,把網放進去域一域,拖上來曬幹了,下水就不容易一下子泡爛。曹很大,通常像我家門口那條南澄子河百十米寬,一架曹是要把河攔腰攔個七大八,大魚小魚經過,才能掛一漏萬的逮到一些。魚和人一樣,樂不思蜀、貪玩嬉戲、麻痹大意、不諳世事、糊裏糊塗、老實巴交、心不設防的冤大頭,容易被逮到。扳替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條船,取魚的時候必備工具。取到大魚或及時修補臀網,非得船不可。麻修貴修船,我外公打下手,用桐油石灰和麻絲子捶起來塞船縫、堵釘眼。船埃(船底朝天倒扣)在大堤上的陽光下,底子調朝天,二人拿著錘子釘得空船砰砰應天響,老遠就聽到“‘懂——懂——不懂不懂不懂——懂不懂——懂——懂一懂”……

麻修貴很髒,鼻涕拉糊的。晚年的外公也是鼻涕拉糊的。外公無奈地說:人老氣衰,小便尿不開;眼睛見風就淌水,一咳屁就來。這句話我聽他說過多次。外公給麻修貴幫忙,不要工錢,就在麻修貴那裏吃飯。當然也沒有什麼好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就是喝兩碗消溜溜的稀粥,沒有什麼好菜——魚,外公吃得很香,小魚子煮煮,浪花子數數,改善夥食,天天有魚,吃飽喝足,就是幸福了。麻修貴取了一輩子魚,不會吃魚,老是被魚卡(魚刺)卡到,但他會像老牛反色一樣“哢——哢——哇——呼嚕”一陣把吃到喉嚨下的嚼了沒嚼爛的食物哇出來,翻找出魚卡用手攆出來,或重新嚼一遍再咽下去,現象很難看。麻修貴常常把眼淚鼻涕都哇出來,像要斷氣的樣子,臉紫得像個豬肝,麻坑發紅——呼啦一下子,有氣了,險象環生。麻修貴說,差一點上麵沒氣了,下麵沒屁了,中間斷氣了,一生了戲了。外公哈哈大笑說,你吃這麼快幹什麼?沒有人和你搶,前世餓死鬼投的胎哦。

還是好景不長,南澄子河漸漸被汙染,魚也扳不到了,麻修貴老了,譬就不扳了,不久去世了。但扳曹的棚子就留給我外公,外公不扳臀,不曬網,隻曬太陽。本來住在裏麵穩穩逸逸,窮人無病就是福,平常還有些無事牢騷的老朋友看看他,送點瓜豆蘿卜青菜之類的。外公白天看河水無語東流;夜晚聽風吹夢想荊州。

一九九一年發大水,洪水凶猛,百年未遇,裏下河地區淹得厲害,一夜過來整個南澄子河水暴漲,水流湍急,漫進大堤內的秧田,一片白茫茫的,曹垛子淹下去了,破船也沉了,曹棚子不見了,被水衝走了……有人報信,我舅舅們幸災樂禍地來了,武大夯、痢毛牛們一看,把屁股一拍說,不好了,老生明大也被水衝走了!這時大家記起了他的大號。西楊莊的勞力們弄來條船,跟著東流水去尋找、打撈。大家估計,生明大凶多吉少,性命難保,但在沒有發現屍體前叫失蹤,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尋找搜索……扳普棚子無影無蹤,大家筋疲力盡,一無所獲,小中時分,無功而返。雖然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仍朝著好的方麵想: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大家在破土窯附近的地方靠岸,嘰裏呱啦地議論著。

“你們撈魚去的呀?”一聲把大家嚇得抽筋。外.公從窯洞裏鑽出來問大家,武大夯的腳下濕了一塊(武大夯自從上次犯罪差點坐牢嚇得下麵很鬆,一激靈尿就情不自禁地從褲腳子溜下來),說你這個老不死的,從哪個墳灘洞子鑽出來的?外公出人意外地說了一句革命樣板戲台詞:“天下事難不倒我共產黨員!”大家麵麵相覷。原來發大水的夜裏,我外公連爬帶滾摸到西楊莊生產隊廢棄的土窯裏了,夜裏蚊子多沒睡著,天亮後呼呼大睡了一覺,一直到中午聽到鬧嚷嚷的說話聲才醒過來。從此,破寒窯就是我外公生前最後的家了。

外公住在窯洞裏,因陋就簡布置了一番——在沒有坍塌的凹處鋪了些稻草,上麵鋪床草席子,當麵掛個草簾子,旁邊頓個碎磚頭碼的、泥亂的鍋腔子——一處生火四處冒煙,常常把外公熏得烏起碼黑鼻涕拉呼的。當然,沒有煙熏也是鼻涕拉呼的了。他做飯冒出的煙一陣濃一陣稀的,疑是生產隊又著火燒窯了,把我們帶到“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激情燃燒的歲月。

他在窯洞背風處的牆上挖一個小洞,放一盞用墨水瓶子做的油老鼠燈。那時基本上家家戶戶用上電燈了,而外公的夜晚,還是一燈如豆。他常常幻化、想象延安窯洞的燈光,毛主席拿著毛筆在燈下寫字的情景。有時一陣風路過,豆大的火苗搖搖晃晃,窯洞外麵一片漆黑,就好像蒲鬆齡老爺子在寫鬼怪故事。

蒲鬆齡在高郵孟城騷站做過騷叢和幕僚。騷垂多大的官?不如七品芝麻官。但小歸小,直屬中央領導,褲頭子做胸罩,位置高了。

遺憾的是外公不是蒲老頭子,他肚裏沒有什麼墨水,也不夠浪漫,也不信鬼神,他的燈油是有限的,一般舍不得點,孤燈清影的畫麵並不多,多半是黑黑的夜給他黑黑的眼睛,用他尋找光明。他說他現在不需要了,你不尋找光明,天也會亮,你再熱愛光明,天也會黑。他說無牽無掛自在囚,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人吃不飽讓黑夜挨餓。

外公一般天黑前就獨自環到窯洞裏,就像條狗蜷曲著——環在那裏,但這話我不派說。我是晚輩,還讀過幾天孔孟,說這話要響雷打頭的。外公的竹杖俄在草簾子的門口,感歎著我父親在世說的一句話:門口哉根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他慢慢睡下來,從窯洞門口望星空,他不會唱《望星空》,但他在如火如茶的政治生涯中唱過天上的星星永遠朝北鬥,地上的葵花永遠向太陽。他寂寞時候看北鬥,看得認真又仔細,像個天文愛好者,不忘誰是大救星;看月亮裏的吳剛在桂花樹下釀酒,或許還能看到嫦娥抱著玉兔走出廣寒宮,喊他們下來皮皮臉?這看起來有點浪漫,他一生有沒有浪漫過?偶爾夢到年輕時“燈如紅豆最相思”的美妙?不好說,大老肥的肥屁股一晃,“揚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真的晃到天邊去了。他了此殘生的境況是:“鄉親們給一口,我的生活不如狗。”老婆歸天馬子走,外公有心淚空流。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夏夜看鬼火或螢火蟲的飛舞,當然外公是不相信鬼的,他是老布爾什維克了;在寒夜裏聽風雨交加,想想普天下的勞苦大眾,這是他常常教導我的話,苦不苦,想想二萬五。無事早點睡,想想全人類。外公感恩戴德,從來沒有怨言,忠心耿耿的品行沒有變。

外公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拄著竹杖硬撐著在破窯門口種了一片甘蔗。可能是外公老是孤鬼似的心慌,或勞動習慣使然,或懷念麥田裏和麥浪一道翻滾的日子——他自愛的青紗帳。他高興的時候就坐到甘蔗林裏乘乘涼,外公自己不吃甘蔗,有小孩子來他就剁一根大甘蔗甜甜他們的小嘴,更多的時候是坐在甘蔗林前發呆,皮包骨的臉上不時地漾起笑意,他想起戰爭年代的風險,和平時期的風光,特殊歲月和大老肥的風流……夕陽填滿他臉上的皺紋,他的回憶似乎比甘蔗還要甜。

不知為什麼,外公晚景淒涼的時期經常講我父親講過的“一個老子養活了十個兒子而十個兒子養不活一個老子”的故事。外公想想我父親告訴他的不幸故事,他退步想想,不錯了,兒孫沒指望還有窯洞住著,不錯了。

我教書時,教過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想想外公,跟賣火柴的小女孩差不多,我心裏還真舍不得他——他最後是死在窯洞裏的,那是後話。

外公吃豬尿泡,吃豬鞭,是我最後一次知道他吃的好的、稀奇的東西。

豬尿泡、豬鞭是好東西,不過原先我們那裏人不敢吃,覺得髒,怕給人看不起,留下笑柄,說你不得吃了,環過頭來嚼燎子。

這要說到幾年前了。有幾年在我家房子的西麵平地上,痢毛牛架起殺豬的家夥,大板凳一條,大澡盆一隻,另兩條凳反擱著門板,殺豬刀幾把,尖刀像刺攘子,發著白晃晃的寒光,大圍腰子裏還包著頭大、背厚的鑿刀,剁骨頭用的,還有鐵釺子樣的通條,豬殺下來以後要從豬的兩隻後腳捅進去,吹氣用,把一條豬吹得白白胖胖,像個大老肥,像個氣球,又像個夏天瘟豬扔在河裏起鼓的樣子。外公說,殺豬捅屁眼——外行。沒有看過殺豬以為氣是從屁眼裏吹進去的。不過殺雞殺鴨殺鵝為了好拔毛,氣是從頸項裏殺的口子吹進去的。外公從來不吹氣,雞鴨鵝殺下來後,用熱水一燙,把身上的毛一氣薄遊,頸項上的毛樁子還青黑一片,就下鍋垠了。外公說不要多講究,光棍吃肉毛朝裏。我不知道這個理語作何解。他還有個理論是:幹幹淨淨,吃下去生病。哇七大五,吃下去帶補。外公還有些氣力的時候,總是打打痢小牛的下手,幫助燒殺豬水,大家都習慣殺豬水由我外公來燒,一來最後可以打點肉給外公作為回報,外公白吃肉就不會過意不去了;二來外公承擔殺生的罪過——據說你不燒水他就不會殺生,燒水的人罪大惡極,到了閻王那裏是要把你下油鍋的。外公不怕,他不相信,誰看到的?他是唯物主義者,唯物主義者才是可怕的。就像一個書生在廟裏苦做文章,鬼來了他不怕,他順便把黑墨塗到自己臉上,嚇得鬼屁滾尿流。外公還有個理論,萬物都是給人吃的,被人吃了是它們的光榮,早點吃掉它們讓它們早點升天,早死早托生。每當外公說這話時,覺得外公並不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者。燒開水之後就幫痢小牛接接拿拿、順順打打什麼的,痢毛牛專心殺豬,‘殺豬技術很嫻熟,如同應丁解牛。

痢毛牛也是外公照顧過的人。他的老婆就是我外公介紹的,外公為痢毛牛做媒很費腦筋。痢毛牛,痢得不輕,頭上是紅銅式的皮,頭頂基本是個溜冰場,從小苦大仇深,和瞎媽媽相依為命,外公當書記時利用職權給予救濟。痢毛牛問我外公,為什麼會生痢子,外公見多識廣地說,因為窮、髒,缺少維生素,醫藥條件差……後來痢毛牛每次吃糖吮幾口就拿出來放在頭上一氣摩,久而久之,頭頂上的頭發稀裏嘩啦的長起來了,真是個奇跡。聽說準嶽父嫌他是個痢子,又是個文盲,想毀親。外公說下次我們去你帶張報紙看看。第二次去準丈人家相親,痢毛牛把禮帽朝大桌子一砍,大腿朝二腿上一蹺,拿起報紙漫不經心地看起來,準丈人老泰山心中打消了顧慮:一不痢,二識字呢。其實痢毛牛把報紙拿倒過來了,我外公急壞了,而他準嶽父沒看出來,因為他也是一個大字不識。另外透露一個秘密:痢毛牛頭上缺毛的地方是外公要我用毛筆工筆畫上去的,準丈人也沒有看出來,因為他眼睛有點天不亮。

痢毛牛長大很仗義,也很匪氣,一臉橫肉,三角眼,我們私下稱他活土匪。他殺豬沒有師傅,屬於無師自通,他也力大如牛,拎起豬耳朵把豬朝大板凳上一捎,進刀神速,眼睛也不眨一下,隻見尖刀在豬頸項一點,白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不沾一點血,然後將刀背子朝嘴上一銜,將豬頭朝後一扳,頸項對準外公準備好了的放了鹽水的大瓦盆子,鮮紅的豬血川川地射出來,在豬的哼哼中,放得幹幹淨淨,殺下來的豬肉雪白,一點兒也不嗆血。開堂破肚是他眼睛閉起來也能幹的事,刀光幾一閃,幾道弧線,下水嘩啦委盆。刀尖子一轉,順手一拎,類似於一節豬腸子拋向空中,掛在我家高高傾斜的一棵剝皮榆樹上,一條條,像冬天裏枯死了的狗屎瓜子吊著,成了一道風景。後來我才知道,那扔出去掛在剝皮榆樹上的東東是豬尿泡和豬鞭,我們那裏稱之為豬燎子。

那一年冬天,我從城市放假回到老家,看到外公拿著竹篙子在我家的剝皮榆樹上夠著什麼。我把那殺豬的事忘了,以為他在夠打樹上冬天枯死的老扁豆回家放在火盆裏炸炸吃。我小時候經常幹的事。冬天冷得很,閑得無聊,就出去找點樹上的老扁豆,放在火盆上炸,一邊烘火一邊吃,嘴吃得黑禿禿,度過難熬的寒冬。我說外公你在幹什麼,他說我在找好吃的東西。我一看,黑乎乎的像瘦瘦的橡皮筋,原來是豬的那躁玩意兒。我說能吃嗎?外公說風幹了,不躁了,好吃得很。說得跟真的似的。外公還說,紅軍在長征路上還煮皮鞋煮皮帶子吃,那些東西被硝硝過了,難垠不好吃,這個沒有硝過,風吹日曬雨澆霜打雪凍,聚集天地日月之精華,香得很。原來如此。我想到現在的果凍和酸奶。

最後一次見到外公他己經被白布纏得嚴嚴實實,像一捆葵花棍子裝在白口袋裏,實際等於沒見到外公。

我很想再見一眼外公,看他臨終時的尊容是啥樣。我估計不會比生前好,一定是破窯洞裏油老鼠油幹燈盡殘餘一節沒有油的黑燈芯的樣子;經過無數次掙紮才心甘情願走的樣子;皮包骨像幹屍標本的樣子;上嘴唇包不住上牙齒像笑又像哭的樣子。可以想象他想笑什麼,也可以想象他想哭什麼。

我聽到外公的噩耗,不,應該是升天的消息,是二00五年,享年92歲,應該算得上壽星了,喪事當喜事辦了,該唱《今天是個好日子》。電話上關照什麼也不要買,一切從簡,說外公曾經關照過。他不是關照家人,是關照他最後圈子裏的人。我不清楚他最後還有圈子。

他最後不喝酒、不打牌、不什麼的,即使他想打牌喝酒什麼的還有誰和他玩?他有這個精氣神嗎?他有經濟基礎嗎?後來知道他晚年信耶穌了,把自己交給上帝了,一有精氣神就和自稱上帝的兒女們到教堂去禮拜,去懺悔:“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

高郵這個地方文化底蘊深厚,五教俱全,三聖庵、清真寺、關帝廟、教堂比比皆是,外公去的是耶穌教堂,虔誠的是十字架。他這個選擇讓我很詫異,他是不信鬼神的人,他是個唯物主義者,怎麼想起來“我有罪”的呢?好多人也不理解,盡管他有罪,他應該懺悔。

其實誰沒有罪呢?有多少人不是罪大惡極、罪孽深重呢?他說這是他自己為自己選擇的離開的路,他死了不需要組織麻煩,也不需要兒孫們破費。外公常說:小貓局屎自打蕩。外公不會煽情,不會矯情,不會自作多情。他老而不糊,思路清晰,子孫滿堂有何用?就為當年沒有把他們讀書、安排好單位、做官發財,他們就恨他不死了,活著時像個喪家犬,死了還期望什麼呢?寡婦死兒子——沒指望,他比寡婦還薄命,更不能比大老肥,人說走就走……

當外公被發現跨鶴西遊時,右手指頭已經被饞嘴老鼠啃掉三個,分別是大拇指、食指和小拇指。可能這三個指頭最有罪——食指,曾經大衣一披指東說西;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直角,構成盒子槍的形狀,台上台下發威的時候說:老子斃了你!脾氣不好的時候用小拇指罵人,罵了無數人。這隻右手可能遮過天,有過吃拿卡要,打過人……給老鼠咬掉是活該,說不定是上帝的旨意,是上帝派來咬的,是為我外公好,讓他把罪惡徹底肅清去天堂。

但我想上帝太嚴格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現在好了,那幫上帝的兒女來了,不花錢、不花鈔,什麼也不要,不吃煙酒茶,什麼也不拿,沒有誰去請,得知消息,義務幫忙,自動自覺、心甘情願、爭前恐後地來服務,臨終關懷,唱著挽歌護送我外公這個有罪之人去天堂到上帝的懷抱裏去。

被他們抬著包裹得嚴絲合縫的外公,像抬著外國的一則寓言。我想看看裹屍布上有沒有口袋,果真沒有,也沒有別的隨身物品,無產者的來,無產者的走,有點像林黛玉說的我質本潔來還潔去,幹淨利落,不要家人受累,不要兒孫的眼淚,走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一了百了。當然,外公的子孫——我的舅舅、老表們也來了,主要的是來分遺產的。外公好歹當過那麼多年幹部,看他窮相,當真一點錢都沒有?告訴鬼也不相信。人多口雜之中,好像聽到幾聲哭,沒有驚天動地,沒有呼天搶地,隻有虛情假意,外公若能醒過來肯定會說:驢子放屁!

外公畫了句號。再交代舅舅們——兒歌說:舅舅龜,爬草堆,生鱉蛋,抱烏龜……

五舅舅比我大兩歲,像個發育不良的樣子,莊上人稱他為老猴蠶,和我是小學一二年級同學,學習成績差,不上了,弄到大隊站商店,計劃經濟時代是吃香的喝辣的,人頭上接錢,風光過一時。改革開放後下崗,在一所村小學附近搭了一間小屋,賣賣“三無”小吃刮頭,騙騙小孩子的零花錢,後來不明不白眼睛瞎掉一隻。

四舅舅學過瓦匠,手藝沒有學到家,起房造屋人家不敢請他,他貪酒,砌的牆像打醉拳東倒西歪的,後來改行紮紙,替人家紮紮紙房子,花圈之類的,我們家鄉稱為紙紮鬼子,但事情不當個事情做,整天吃喝縹賭,特別是好縹,不問老少,隻要是母的,看到老母豬都是雙眼睛皮。最後死在酒上——一次在人家替死人紮紙房子,中午喝多了,像條死狗倒在人家鍋膛門口,弄得人家直喊:晦氣晦氣。

三舅舅最孝順最善良最本分最厚道最古正,但得了憂鬱症,一天趁我三舅母不在家,他穿好衣服,喝了一瓶叫樂果的劇毒農藥。由於心裏燒得難過想喝水,爬到門外自來水池子,沒有喝上水倒了下去,自己在堂屋裏打的頭南腳北的稻草鋪沒有睡上,等人們發現他已經趴在地上死掉幾天了,頭歪著,一隻腳鞋子蹬掉了,一條腿的褲腳子挫到膝蓋上了,可見他死前是很痛的,兩隻眼睛瞪得比牛眼還要大,眼珠突出像個電燈泡,快要爆炸似的,很嚇人,他的孫女看到後一下就嚇昏過去了,可見三舅是死不螟目!

二舅是做人家的上門女婿,舊子不好過。當過生產隊長,騎過我父親的脖子,砍過我家的竹子,生產隊被他搞窮了,生產隊長就不當了,後來是痢毛牛當的生產隊長。二舅後來得了肌肉萎縮症,縮到還有點點大。

大舅舅還健在,果真應了“壞人一千年”這句古話了。現在是兒孫滿堂,但他的房子被大兒子霸占去了,並被掃地出門。目前住在二兒子的豬圈裏(豬不養了),有時候還半夜哭媽媽——想起個周年來,發點孝心,在豬圈裏給我外公燒把紙錢來糊塌鬼。

外公肯不肯到豬圈裏來拿就不好說了。雖然外公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產者,撤手西寰時兩手空空,身無分文,窮鬼一個。

據說外公活著的兒子和兒媳婦一直不死心,一直不相信他真的沒有遺產,地下黨的狡猾狡猾的,說不定就埋藏在地下了,曾在他挺屍的破窯洞裏搜得狼藉一片,不,應該是狗藉一片,並挖地三尺,想搜出狗屁遺產來。結果呢,是在破窯洞的縫隙裏搜出一隻老皮夾子,打開一看一文沒一文,隻有一根枯黃的剔牙縫的黃煙子雞巴。

(小說發表於2013第6期《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