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萬年歡
那是一個小雪飄飄的夜晚,我父親奉命站在曹莊小學大門樓子上用瑣呐吹集結號“嘀嘀噠噠嘀嘀噠……”,扛著各式農具的農民整裝待發。南澄子河南也響起聲音很尖銳的“嘀嘀噠噠嘀嘀噠——”,是嘰拿子(很小的瑣呐)吹出的。夜深人靜的,聲音很悲壯,柳青榆一聽,不得了!猜到:分別是南澄子河北岸的曹成連和南澄子河南的麻爐罩子吹的,心裏一驚——怎麼回事?難不成是南澄子河北的衛東戰鬥隊和南澄子河南的紅旗戰鬥隊要武鬥了?武鬥不是早己結束了嗎?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深仇大恨借機聚眾械鬥?到底參加過革命,他嗅覺很靈敏。怎麼辦?不能讓多年的老友不明不白地互相殘殺助封為虐,急中生智,立即吹出他們常在一起合奏的《萬年歡》:“事和事……”我父親和麻爐罩子也聽出來了,他們先後接應:“上且工也六,工且工……”從不同的方向吹出了和聲。他們三人賽弟兄,心有靈犀一點通.,兩方戰鬥隊的頭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以為出現了第三支戰鬥隊,情況不明,不敢盲目行動,剛集合的兩支戰鬥隊臨時解散了,避免了一場血腥,柳青榆也放心了。天寒地凍,風高夜黑,體弱多病的父親在高處站久了,手、腳凍麻了,準備下來時腳下一滑,不幸從學校門垛子上栽下來跌死……屬於因公犧牲,經革委會主任我的舅叔公曹光明特許:父親的後事,一可以土葬,二請吹鼓手送葬,並強調隆重些,讓村上的人都知道,曹成連死得其所。
特許前來送葬的吹鼓手正是父親生前最好的兩位老友:一個是麻爐罩子趙必才,一個是算命瞎子柳青榆。他們二人都住在南澄子河南麵,麻爐罩子住在趙莊,柳青榆住在關帝廟西。
他們也都是我學藝的師傅,吹拉彈唱的技藝都是和他們學的。我不喊他們師傅,統一叫他們幹擺擺(幹爹),他們對我特別親,都喊我“一奇乖乖”。
在裏下河,麻爐罩子、柳青榆、我父親曹成連三個人相互吸引,關鍵時刻互為支撐,吹鼓手配合是最為默契,是行走江湖中吹鼓手裏最富盛名的,他們的故事值得我講述。
他們拜過把子,一個師傅下山。師傅是熊大腕子,是個鐵腕人物,太湖強盜出生,是我母親的遠房舅舅,除了瑣呐吹得好,能飛簷走壁,輕功了得,據說他從河心船上上岸不用跳板,隻在水上撂幾個草把子,像打水漂一樣,點到疾飛,就像武打小說裏描寫的一樣神奇。他曾一手握一根棗核釘就能爬到高郵東門寶塔的頂上,這是祖、父輩們親眼所見。後來參加抗日打鬼子,鬼子聞風喪膽。終歸輕功沒有日本鬼子子彈狠——鬼子占據高郵寶塔,居高臨下,我軍在打高郵城的日本鬼子和偽軍時,幾次搭天梯爬寶塔,不是手被剁掉就是天梯被推倒,傷亡慘重,隻得退了下來,熊大腕子奉命一手握一根鐵釘,蹭蹭蹭,哩哩哩,像壁虎走壁似的,一竄上到寶塔頂,正要往寶塔裏授手榴彈,被敵人發現,一陣歪把子掃射,不幸犧牲。這是我軍的損失,也是我父親他們三個徒弟的損失。
好在父親他們三個人手藝學得差不多了。除了柳青榆,麻爐罩子和我父親沒有和熊大腕子學習武功。師兄弟三個人,最聰明的是麻爐罩子,其次是柳青榆,再次是我父親,但都身懷絕活。
先說柳青榆。柳青榆其實是個非凡人物,當過新四軍.,遭到重創之後,餘生專職吹鼓手、唱小戲、替人算命。
他身材比麻爐罩子、我父親都要高大,“文革”期間我在他家裏看過一張放大的照片,穿的新四軍服裝,戴著有紐子的帽子,腰挎盒子槍,樣子高大威猛、英氣逼人。他是學會吹鼓手之後參加了革命的,但他參加革命和熊大腕子無關。他吹鼓手的手藝關鍵時刻有無為革命服務我不知道,他的本領我在小說《一路喜鵲窩》、《陰陽眼》中都提到過。他在掩護新四軍、八路軍幹部北撤的時候,沒有來得及跟大部隊走,遭到敵人的抓捕,逃到上海,組織上安排他躲在一個朋友家的地窖裏,吃飯和解手都是悄悄地用桶吊來吊去的。三個月之後形勢好轉,才從地窖裏被拉出來。出了洞口,粗心大意一睜眼,隻聽“啪啪”兩聲悶響,柳青榆的兩隻眼睛炸掉了。一個盜火者點燃光明的人看不到光明了,他痛苦萬分……幾次自殺,都被人救下,地下黨幹部曹光明做他的思想工作,送給他瑣呐、笛子、二胡、響板等等樂器,給他娛樂解悶。非常時期組織上比較忙,也顧不上他,他就靠吹鼓手、唱小戲“要飯”吃,後來他又無師自通地為人家算算命,雖然是小錢,混個日生總是可以的。到了“破四舊立四新”的年代,隻有他可以繼續唱小戲、給人算命——這是組織特許的。沒有吹鼓手可幹的時候,有大小事的人家可單請他唱小戲,算命便是他細水長流的橡皮飯碗。他算命經常來我家過宿,說和一奇乖乖借光,便和我同宿一床。他喜歡說借光,不完全是客套話,因為他看不到光明。不知怎的,我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裏像丟失東西一樣的空虛,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我的床擱在支了鍋灶的拖子間,床用樹棍子擱的,鋪的是稻草,墊的是壞席子,蓋的是破被子,他用悠揚的腔調唱小戲的語言形容說:你家兩間帶一拖,糞桶靠著鍋,吃吃又來廚,床上席子有個洞,不如牛草棵……和民間形容的差不多,自從我幼時母親去世後,我家一落千丈。
我們一人睡一頭,每次睡覺前,我們坐靠在床頭說說話,我常常細細地看著他,而他是眨著眼睛好像用耳朵看著我。他的頭發永遠是烏黑發亮,他的指甲很長,他閑下來就用指甲撓頭,然後用大拇指指甲按住其他指頭的指甲,把在頭上撓在指甲棚裏的東西“篤”的一聲彈出去,仿佛他當年盒子槍裏的子彈飛出去一樣。我要他把我的命算一下,他撮起手指掐了掐,嘴裏念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什麼的,我沒有聽懂,不過他沒有說我是苦命,說我是貓命。我問他究竟,他說天機不可泄露。問其何解:雖曆經磨難,九死一生……鄉下生城上蹲‘(呆)。我問他將來娶什麼馬馬(老婆),他說歲數比我小得多,好呢……我心想:大概是瞎子瞎,隨嘴夾,夾錯了不犯法。我問他是不是真的(瞎說騙人),他說人的八字是定的,一命二運三風水……我要他教我算命,他不肯,說這是老天爺留給瞎子的一碗飯,我們睜眼睛的人不能和他爭。學算命不可能了,但他希望我學唱小戲。
他唱小戲是自學的,唱的都是“公子遇難,小姐要飯,最後大團圓”的才子佳人悲喜劇。他的演出類似又區別於獨角戲、說書、評彈、唱堂會、說唱等。開演時,就是他一人在人家的堂屋裏靠老爺櫃一坐,或其他位置坐定,瞎頭閉眼地說說唱唱。大家都不嫌棄他的眼瞎,他調二胡弦子準時,歪著頭,眼睛的白仁子翻起翻起的,用耳朵聽音,又像用眼睛在聽,其實是用心在聽。大家習慣並喜歡這個動作,喻示好戲就要開場了。說到噓頭處眼睛眯成一條線笑笑的,好笑的就要到了,我們覺得很可愛,很動人,很溫暖。堂屋四周圍滿了人(觀眾或聽眾),人多得坐不下時,主家的鍋門口床上馬桶上都擠擠挨挨地坐著人,連貓狗都來湊熱鬧。他的聲音很豐富,很有感染力,擬聲口技一絕,能唱大小聲,戲中所有的角色都是他一個人,聽眾感覺不出來是一個人唱的。他唱小聲很悠揚,甜美得不得了,不亞於當今的李玉剛,要是能活到現在肯定上了星光大道。他的授眾很廣,男女老少都愛聽,他一人唱戲,樂器也是他一人操弄,就一把二胡,但不是一般二般的自拉自唱。二胡和他的會變的聲音一樣,豐富多彩,像有許多樂器一樣,及時撤換吹拉彈唱敲打,和二胡對話問答,打情罵趣,栩栩如生,比東北二人轉好玩得多,語言沒有二人轉黃,卻妙語連珠,妙趣橫生,而且故事性強,情節扣人心弦,奪人心魄。每回大小紅白喜事吹鼓手活做完,主家就請他唱小戲,觀眾一會兒笑得肚腸子打結,一會兒哭得鼻涕拉呼的。他一開唱,算得上這個村莊的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一頓精神大餐,也是辦紅白喜事人家最後的重頭戲,相當於一個村莊的“春晚”。他唱小戲的時候也是麻爐罩子縹馬馬風流快活的時候。那晚人人都覺得快活,可謂普天同慶。
我和他學唱的小戲是舊式小揚劇,劇種當然是揚州地區的揚劇。劇目是《白馬拖屍》《瓦車棚》《小尼姑下山》之類的,有的劇目中的說唱詞還記得些。《小尼姑下山》有一段是這樣的:你看那不遠處,她來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雙雙的,肉卓卓的,屁股頭大大的,腰杆凹凹的,走路岔岔的,兩個奶子怕怕的,啊咦歪來啦……然後二胡拉《大陸版》過門“121656126165325……”。121656126165325。接著,自唱自拉同步:“轉彎抹角走的快呀(二胡拉過門:當的個哪個的個哪的當,當的個的嘟個的個當),小尼姑她呀(的噠的嘟個的個嘟個哪的當)下山來……”,把人心唱得動動的,喜喜的。我學會之後,大小聲、自拉自唱也是可以打動大姑娘小媳婦的。父親在世時,柳青榆曾在我父親麵前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說我是唯一的繼承他的藝業的徒弟,可能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後來做了教師,唱小戲那生動形象和豐富的表演在我的課堂上成功地、很好地得到了開發和利用,學生大受歡迎,使我教書很出色。不然我也不會被評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首批全國優秀教師。另文再作交代,這裏不多說。)可惜他的唱小戲那一套高超技藝我沒有為他傳下去,不然今天也上了星光大道了。
“麻爐罩子”,本來是渾名、綽號,是借代,用來修飾趙必才臉上的麻子密布,好比滿是洞眼的爐罩子,用這個“罩”代替貴姓的“趙”,巧妙無比。其實趙必才臉上的麻子沒有爐罩子上麵的眼那麼規則,柳青榆說他的臉是李大爐的燒餅——燒餅上的芝麻亂糟糟。盡管朋友們指著趙必才的臉數麻子,他不多計較,破罐子破摔,反正麻子也數不清,要臉要不起來,天生的,你有什麼辦法?“麻爐罩子”喊出了名,成了藝名。
他是個音樂的天才。他念譜子很簡單,隻念“哪的當”,和他的人一樣嘟的當。他和熊大腕子學念曲譜,過耳不忘,聽一遍就會,記憶力驚人。“文化大革命”中他聽大喇叭播放樣板戲,雖然他不會京劇,但他隻要聽一句就可以用瑣呐跟上去吹了。他和我父親一樣,可以一嘴含兩隻瑣呐,吹出那麼動聽的和聲來。他還是個混世魔王,賭吃縹遙樣樣在行,又有大碗喝酒的豪氣,“香囊暗解”的女人緣。他是個生活的充分享受者,“性福”的創造者、消費者。他還敢和帶家夥(槍)的人豪賭。但決不是“麻木蟲子”
有一天在一個鄉紳家吹鼓手,晚上拜壽結束,柳青榆在堂屋裏唱小戲,麻爐罩子和駐軍(軍閥)部隊裏幾個軍官在房間裏推牌九,父親坐在麻爐罩子身後看斜頭兼聽小戲。那晚麻爐罩子的手氣特別好,三家輸給他一家。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錢是好贏的嗎?他死定了!我父親為他把心提到嗓子眼。柳青榆唱戲向高潮推進,隻聽他說到:不好了!黃泥弄到褲檔裏了,不是屎(死)也是屎(死)啊——啊啊啊啊——怎麼辦呢?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二胡一拉,唱到:轉彎抹角走的快,逃到上海大世界……此時,聽到撲篤一聲,二胡弦子斷掉一根,柳青榆不慌不忙地說:弦子斷了路不斷,山不轉來水照轉……他用獨弦仍然拉得遊龍戲水。好個柳青榆,雖然不能眼觀六路,卻能耳聽八方,到底在刀尖上跳過舞,警惕性超人。麻爐罩子和尚吃齋肚裏有數(素)了,打最後一圈時,他從容地對我父親說,為我聽下牌,我解個小手來。他朝外跑時和我父親對了一下眼,意思照顧好家夥(瑣呐等樂器),他先走一步了。那三個家夥等了一會兒見趙必才沒有來,知道他耍滑頭鞋底抹油溜了,罵一聲:他奶奶的,跟老子玩點子了!隨即拔槍追了出去。哪知他沒有走遠,藏在附近的糞坑裏,用大糞和茅廁裏的糞草頂在頭上,.等追他的人走遠,他爬上來向著相反的方向,帶著滿身的臭味和滿口袋的臭錢溜到上海花花世界,過花天酒地的日子去了。這邊柳青榆唱小戲《白馬拖屍》也接近尾聲。而我父親被扣為人質。幸虧辦喜事的主家有頭有臉,說了情才撿回一條小命。
等部隊開拔,風頭過去,麻爐罩子贏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他又大搖大擺回來了。簡直是秧田裏的泥鰍,水要幹了他就鑽到爛泥底下休閑去了,那些小魚小蝦小水蟲全幹死了,等到水一來它又鑽出地麵,快活地吃著被水泡爛了的魚蟲屍體。
他風流成性,幾乎無葷不下飯。當然是對方小娘子心甘情願的。據說他二胡一拉,小大娘子口水直灑。他喚呐吹起來太動聽,哪個姑娘、小姐不動心?人家辦喜事吃過晚飯待瞎子唱小戲,他就搭手了,一晚能弄幾個俏娘們,都是白天暗送秋波留過暗號的。
當然一也有走手的時候。那次做得太出格了,他竟然和主家的小老婆幹起來了。這事發生在當晚,聽小戲的人還在興頭上,他和人家小老婆顛鶯倒鳳瘋狂地叫床,被人家男人逮個正著,主家由於人多不好發著,氣得不行,找到我父親。事情很棘手,父親要對方冷靜下來,接著講了個故事:說元莊有一戶人家當家的是出了名的行善積德之人,仗義疏財,什麼都舍得拿出來給別人,終於千金散盡,家徒四壁。一天,有一個叫花子到他家,他盛了一碗飯給花子,花子不吃,要坐到桌上和他家人一起吃,他同意了。吃過飯花子又提出一個要求,晚上要住在他家,他又同意了。晚上睡覺的時候,不肯睡鍋膛門口的地鋪上,要睡在大床上,他又同意了。睡上床之後花子又提出一個要求,說一人睡不著,要求和他老婆一起睡,他一愣,沉吟了半秒鍾又同意了。等到天亮一看,床上哪裏有叫花子?卻是躺著一個金光閃閃的金人子。原來是菩薩聽說他是個特別厚道的大善人,特地來考驗他的,真的還是假的,是不是裝的……父親的故事講完了,那位丈夫居然不生氣了,兩敗俱傷的事情避免了。
偷嘴的貓兒性不改,更出格的是在帶新娘子的路上,他的瑣呐把新娘子吹得心族搖蕩,半路中途休息時,要我父親將柳青榆、轎夫帶到另一邊去抽支煙休息一會兒,他陪著轎子為大家多吃點苦,沒有想到眼睛一眨他拱到轎子裏一手摸著新娘子的奶子,新娘子自動把褲子褪下了,他直奔主題動作嫻熟如厄丁解牛,不愧虎丫裏長毛——老手。新娘子喜歡得不得了,兩眼含笑,雙手緊抱,說要了還要。不是他吹牛,這是真的,休息的人遠遠看到轎子搖得嚷起來了,無風無浪,轎子四角的鈴檔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轎子是從我家租的。大家看著他一會兒提著褲子從轎子裏出來了,一邊係褲帶子一邊喊“起轎”!
我和他學習過二胡,他教我學習演奏《秧歌舞》,果真沒有念簡譜“565616^……”而是教我“lop的0的哪的當……”,我也跟著哼“個的啊的嘟的當……”,然後我在二胡上一拉就拉出來了。他大加讚賞:“乖乖能幹呢!”其實我有基礎,《秧歌舞》早已會了,我隻是低調罷了。他很高興,諄諄教導、語重心長地說:“乖乖啊,學會這些好哪,隻恨你沒勁搗啊!”那時我還小,僧僧懂‘懂沒有理解“搗”的意思,隻是不懂裝懂地點點頭。其實我哪裏剁得來他的手,音樂天才的本領是學不來的,我皮毛還沒有學得到就半途而廢了,拉個二胡像殺雞,吹個瑣呐像公雞叫。(不然如今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我也可以吃點活食,臥雲弄月“搗”點風花雪月,張藝謀那點事哪能和我村村都有丈母娘相比?)
當然了,村村都有丈母娘不一定是我有本事,可能是老丈人有本事。我瞎說說可以,要我做也是葉公好龍。那時我雖不懂事,曉得話的好醜,並不喜歡麻爐罩子粗鄙的言語。有次他看到我在塘裏用扒鉤子扒魚,他告訴我說:“扒魚要扒拐子,日X要摸奶子。”可能他說的是實情,我覺得太春了,不好意思和他說話。他無所顧忌,什麼話都說得出口。有次一大戶人家九十多歲的老太爺做喪事(壽終正寢,也作喜事辦),請了他們還請了和尚、尼姑念經。活幹完了之後,他們在廂房裏用茶,柳青榆在堂屋裏唱小戲《僧尼會——小尼姑下山》,麻爐罩子拿和尚尼姑開心,說為和尚廟、尼姑庵作副對聯。和尚廟的對聯是——白天無原事,晚上屬無事。橫批:無比痛苦。尼姑庵的對聯是——白天空洞洞,晚上洞空空。橫批:有求必應。和尚、尼姑跟他在一起做事不是一兩次,都熟悉,都是場麵上的,也知道他這麼個人,不好和他翻臉,隻好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據說他和漂亮的尼姑也有瓜葛。父親還經常說說他,不要在佛頭上拉屎,老不正經!
其實他生來就是自由渙散。一次我和父親到河南麵秧田裏去照長魚,走到趙莊,父親在他家屋後喊了一聲:“必才啊!”麻爐罩子家的後門吱嘎一聲開了,跑出一個肉人子來——我手裏的火把照著趙必才燎子當當的。父親很驚訝“你?”麻爐罩子笑笑說:“天熱,方便,反正晚上沒有人看。”我想他不如柳青榆怕醜,上次也是晚上照長魚走到柳青榆家,父親一喊,柳青榆拄著拐棍出門,雖說沒有穿褲頭子,但穿了一件褂子。柳青榆幽默地說:“穿褂子不穿褲子,尾巴郎當的。”父親笑笑。
關於我父親曹成連,是一部大書,我要從頭說起。
民國二十年(1931)發大水的時候,因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的最高處,沒有被淹掉,岸上棲留著不少遠近逃難的災民。災民之中,有一個小男孩,十一二歲,他姓張,叫張達桃,屬猴的,因為是小孩,居住在我家。他見我爺爺擦拭瑣呐,好奇地看著,我爺爺問他,喜歡嗎?張達桃點點頭。我爺爺說,那你吹一段聽聽?張達桃也不謙虛拿起來就吹了一段《萬年歡》,還真是刷子掉了毛——有板有眼。
大災過後,顆粒無收,餓俘遍野。即使有少數小富人家,也轉眼赤貧,淪為災民。在高處的我家,依仗著一片桃樹,家前屋後可以種瓜種豆,河裏可以弄到魚,飽肚之餘有些微薄收入,防災防難維持日生。
日本鬼子來了之後,我家的日子斷了。我母親的兩個哥哥(沒有來得及做我的舅舅)當時才八九歲,到李大橋買洋火(火柴)、打醬油,回頭時遇到日本鬼子下鄉掃蕩,看到槍上明晃晃的刺刀,當時他們兄弟倆很害怕,嚇得直溜,日本鬼子認為是小八路……我母親的兩個哥哥無辜地死在了日本鬼子刀槍之下。之後,家裏沒有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