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萬年歡(2 / 3)

日本鬼子被打垮了。老蔣被趕走了。新中國誕生之初,母親正當妙齡。誰也不會想到這麼荒涼的地方,出落一個非常好看的人。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但過去的老思想認為:家裏沒有男孩,女孩不能嫁出去,隻能留在家裏,也就是招上門女婿。過去上門女婿地位低,苦不容易吃,一般是萬不得已才招至倒插門。招女婿,人選就不會盡如人意。而我母親這邊的長輩也有一票否決的條件,既然繼承我家香火,撐我家門頭,就得傳下我家吹鼓手的祖業。千挑萬選難有合適人選,總是高不成低不就。

踏破鐵鞋無覓處,姻緣湊巧河之南。

迎接新中國誕生那年,縣上組織一支秧歌隊,各地推選人才,我母親能歌善舞,當然首選。演出的那天,萬人空巷,秧歌隊隊員身上前後貼著“天亮了”“解放了”,扭著秧歌,那種歡快、那種幸福像用蜜寫在臉上,《萬年歡》的瑣呐聲嘀嘀噠噠、卿卿昂昂應天響,整個場麵熱鬧非凡,仿佛空氣在燃燒,熱血在沸騰。吹鼓手隊伍裏最’出風頭的有趙必才即麻爐罩子、柳青榆一幫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最年輕的一個青年一嘴含著兩隻喚呐,吹奏活潑生香的樣子,奪人耳目。那天曹光明作為幹部也在現場,他認識柳青榆,一打聽那個吹奏很優秀的青年就是張達桃,恰巧就是1931年發大水在我家避難的張達桃。

張達桃祖上就住在元莊大閘東首,也是單莊獨水的唯一一家,家南麵是南坪,就是綠洋湖。張達桃出生不久母親去世,和他的父親相依為命。他父親在一次瘟疫中死去,從此他孤苦伶仃。雖然有手藝,但被人家看不起,說什麼“吹鼓手、吹鼓手,坐在人家大門口,吃冷飯、喝冷酒,生活不如一條狗”,情況就是這個情況,基本屬實,混個日生而已,說窮困潦倒也可以,反正一直到二十大幾歲都沒有對象結婚成家。

張達桃迎接解放表演會上顯身後,被我舅叔公曹光明看中,說正符合我家擇婿條件,我家奶奶高興得不得了,說就是歲數大點了,當時我母親十九歲。曹光明約了柳青榆、趙必才保媒。張達桃本來就是孤兒,家裏也太窮,無錢娶新生子,就自己給自己做主同意到我家倒插門,並做了紙筆:改名換姓,張達桃改成曹成連……寫在一張黃紙上,像一張賣身契(我在“文革”期間還看到的,後來我害怕,給燒掉了)。這是不是天意?張達桃小時候避難在我家不說,他屬猴,名達桃,猴子喜歡桃和我家遍地桃樹暗合,就像天生注定的。張達桃吹鼓手,撐我家門頭,繼我家祖業,原來的名字自動作廢,後來的名字隻有舅叔公和我母親喊得多或在簽字蓋章時用一下,大夥兒都叫他小鼓手。

他們成親簡單而體麵,西楊莊的莊鄰、麻爐罩子、柳青榆那幫吹鼓手朋友和我家這方親朋好友包括經常在一起做會的戲班子都來祝賀、吃喜酒,在柳青榆和趙必才《萬年歡》的瑣呐聲中一對新人(即我的父母)拜了堂……

父親是個性格剛烈心底特善的大能人。到我家後,他更閑不住,請他的人很多。吹鼓手做得愈來愈出色,喜事,瑣呐一吹,頓時氛圍粘稠起來,樂中添樂,喜上加喜;喪事,超度亡靈,瑣呐聲把傷心稀釋開來,把悲從痛中分離一部分出來,牽引活著的人打打歎癡(解脫、想開些)。

父親是出色的吹鼓手,還能用鼻子吹笛子。有了我之後,他想我繼承他的手藝,我很小的時候他教過我吹笛子。他不會簡譜,也不是鼻子哼哼或念“哪的格擋”,是教“尺工”譜“尺工翻六五和事一上”,教我《萬年歡》他是這樣念的:事和事——上且工也六……他的笛子,是實竹做的,很長,比較粗,孔與孔之間、節巴處都有紮實的細繩纏繞,用桐油油好,像個金箍棒似的。他笛子三用,一用來吹奏,笛子的聲音深沉,嗚嗚如簫,好似“野風吹裂縫,一管天籟聲”,很悠遠,追魂攝魄;二用來晚上探路作拐杖,探索路的坑坑窪窪、溝溝坎坎,下雪天拄的拐杖就是這支笛子;三用來打狗,“金猴奮起千鈞棒”,瘋狗、野狗、惡狗休想接近他。(一九六零年之後,家窮的時候就俄在門口——“門口哉這打狗棍,骨肉至親不上門”,真實不虛。)

父親以吹鼓手而聞名,又以救人於危難、解人以痛苦深入人心。父親是個德技超群的郎中,識得百草,會治療跌打損傷、蛇咬傷,醫治疑難雜症,也是他的絕活。

我家門前種桃樹,春天桃花盛開,遠望真是霞光滿天,粉紅色的火光一片。桃樹有辟邪之說。巫婆神漢捉鬼降妖斬怪都用桃木劍。在哪個墳墓邊釘上桃樹樁,此鬼永世不得翻身。被鬼風吹歪嘴的人,用桃樹枝丫勾住嘴往一邊吊,嘴慢慢勾正過來了。

舅叔公曹光明就是個例子,他在曹莊小學操場上開大躍進千人動員大會作重要講話,講著講著嘴歪過來了,會開著開著社員同誌們望著主席台笑了起來,等大家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個正襟危坐,萬馬齊暗,然後用眼神和歪嘴動作示意他——你的嘴歪了。曹光明自己不清楚,很惱火地提醒會場:喂!你們都歪嘴幹什麼?大家真是哭笑不得,一直等到曹光明說到大躍進萬歲。大隊長提醒他嘴歪了,這時曹光明才覺得嘴已經歪到耳朵根了,口水不知覺地朝外流,感到情況不妙。

我父親說,叔啊,恐怕是鬼風把嘴喚歪了。曹光明搖搖頭,找到鄉醫院,醫生說是麵神經癱瘓,也叫麵神經麻痹症,又打針又吃藥。治療三個多月,不見好轉。大躍進熱火朝天,正是要用嘴的時候,把曹光明急壞了。病急亂投醫,有人提議用偏方。曹光明終於找我父親,問問有什麼妙方。父親說,很簡單,用桃樹鉤子勾——在我家桃樹上折取一節有丫權的桃樹枝,用一根紅線扣著,一頭桃枝勾著嘴,一頭紅線扣在耳根上,向一邊吊,把嘴拉正,七七四十九天,保你不歪。試試看。曹光明將信將疑,接受我父親的物理治療。曹光明整天帶著個大口罩,也顧不七形象,有人笑話說,酋書記操了塊大尿布。

“你的大尿布可以不抄了。”父親很有把握地幽默地對舅叔公說。時間一到,父親為他掀開大尿布一看,嘴真的正了,曹光明放心而感激地笑了。真是邪門!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其實一點也不怪,隻是那根筋錯位了,物理治療,用鉤子再把嘴勾過來。但為什麼用桃樹枝做鉤子勾才行?父親沒有說,很神秘的樣子。

父親可斷人生死——西楊莊有個皮匠叫葉連根,年輕時曾經騎過日本的大洋馬。老時窮困潦倒,有一天他到我家來找我父親玩玩,他槽起褲腳子說,不疼不癢,不明不白腿有點腫。父親說我看瞧:父親用手分別在小腿上、腳麵子上按了按,都是深深的兩癟塘,像兩個灑窩,再把瞎葉連根的臉一看,父親說回家休息休息……葉連根走後父親告訴他兒子說葉連根就在早晚了。在第二天雞喊時分,葉連根要吃粥,他兒子把粥燒好端來,葉連根已經離世了。果真靈驗。我問父親怎麼知道的,父親說,腿是人的生命的柱子,柱子不行了,房子早晚要倒。又有一天東莊的“二加且”從我家門前過,和父親有說有笑……父親說,天不早了,早點回家吧。我感到父親說話不好聽,有不歡迎人家的意思(我家冷清,希望經常有人來玩玩)。父親悄悄地告訴我,讓他早點回家是為他好,他快死了。我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神氣活現嗎?父親說,你沒有注意,他的臉已經黑過來了,魂不在身了,魂走掉的人臉才會這樣。果真“二加且”晚上脫了鞋,早上沒有醒過來。

農村土路,雨天路滑,好天路上坑坑窪窪,幹勞動的人不分日夜,威了腳、跌了腿、摔壞膀子、閃了腰是經常發生的事,還有無意間睡覺翠了頸,打哈氣閃了舌頭,大笑笑掉下巴骨子,更有嚴重者腳扭成後跟朝前,腳尖朝後,到我父親這裏,妙手回春。

他推拿醫治跌打損傷,簡單的威了腳、扭了筋、脫了臼,父親一拿、一捏、一揉、一轉(左三圈右三圈)、一拽、一推“咯亂”一聲,立即不疼、就好了,下地走兩步看看,無礙了。遇到嚴重的,醫院久治不愈的,到他這裏來,手到病除。

民間會推拿的不止父親一個,但他們都願意來給我父親治療,因為父親為別人治療沒有痛苦,隻有快樂:他為患者治療,患者的身體、傷處完全放鬆,在他有趣的故事中或聽聽戲時,進入境界,不知不覺聽到輕微的‘咯瞪”一聲,患者沒有來得及喊“哎喲喂”,己經投縫合樺。.父親說站起來走走看,患者將信將疑地站起來走幾步試試,驚奇、喜出望外地笑了:咦?不疼了,好了,走路輕鬆了。

有一患者拄著拐杖瘸著腿來了,開始愁眉苦臉,嘴疼得歪歪的,父親讓患者坐在對麵,受傷部位交給父親,父親朝手上一托或往腿上一擱,由輕到重,柔中帶剛,就像溫水煮青蛙,不知不覺,潤物無聲,一邊拿捏,一邊講故事:

過去啊,有個小夥子,父母早年雙亡,但是他很勤勞,天麻花亮就下地勞動,可是到了中午回來家裏是一鍋大冷水,不得飯吃,老要自己做飯,不得休息,還要耽誤下地時間。小夥子每次下河淘米,有一隻烏龜老浮上來,張嘴要吃,小夥子就丟一把米給它吃,不覺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烏龜會說話了,說,你將來有福。但過了好多天,生活還是老樣子。一次下河挑水,無意中把個田螺挑進水缸,他下地勞動時,田螺跑出水缸,變成一個美女,下廚做飯,中午回來時,一鍋香噴噴的飯菜,覺得很奇怪,開始以為家裏有他不知道的親戚來過了,幫他做的飯,沒有在意。可是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覺得好生奇怪。一天他下地勞動後,田螺姑娘開始做飯,這窮小子中途溜回來偷看究竟,發現是個美女,咳哼一聲,正想打招呼,美女不見了,飯做得半七八拉的。實際是田螺姑娘防止被發現,跳入水缸,變成田螺沉入缸底。當小夥子又下地勞動,田螺姑娘就出來為他做飯。小夥子想,她要是做我的老婆該多好。他又到河邊挑水時,問烏龜,怎樣才能留住這美麗的姑娘?烏龜說,用爆灰(稻草灰)搓繩把房子箍三道就可以留下她了。小夥子回家用稻草灰搓繩,怎麼搓也搓不起來,認為是烏龜把苦他吃,爆灰怎麼能搓繩呢?又到碼頭上淘米時,烏龜浮上來說:把點米給我吃下子哉。小夥子很不高興,口不擇言地說:你這王八蛋,把苦給我吃,爆灰怎麼能搓成繩?烏龜說:你先把點米給我吃下子,我教你。小夥子又給了一把米。烏龜告訴他這麼辦:先用稻草把繩搓起來,然後把房子箍三圈,再用火把草繩原地不動地燒成灰,還是草繩模樣,看起來就是爆灰搓草繩箍了三圈啦。小夥子恍然大悟,說龜點子不錯!我要道歉,剛才罵你王八蛋不對。烏龜說:不需要道歉,你沒有罵我,是說真話,了解我的前世今生,就像說狗是狗日的一樣。小夥子回家照做,田螺姑娘再次出來做飯回不去了,做了小夥子的新娘。田螺姑娘下河淘米、汰衣服時,烏龜浮上來說,新娘子,給把米我吃吃,是我成就你們的好事。田螺姑娘氣惱地說:謝謝你的龜點子!給烏龜一褪衣棒,把個烏龜脊梁打裂成八瓣,雖然很快愈合,但傷痕還在,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田螺姑娘既溫柔又賢惠,小夥子和田螺姑娘很恩愛,但小夥子一刻也舍不得離開田螺姑娘,下地勞動一會兒跑回來看一下,一會兒跑回來看一下,田都種得要荒了。

田螺姑娘說:怎麼老回家來的?

小夥子說:回來看你。

老看有什麼看頭?

好看呢!看不到就心慌。

那好辦,我畫一張畫給你帶在身上,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切記,看過塞在兜裏,不能讓別人看見!

好呢!

小夥子下地勞動,一會兒就把田螺姑娘的畫像拿出來看,看,看,看,看不夠。再拿出來看時,內急,就把畫像放在脫下來的衣服上,撒尿,正在這時,忽然刮了一陣龍卷風,把個畫像卷走了。他夠不著,也追不上,不見了。小夥子汪汪大哭跑回家來。

怎麼哭回來啦?田螺姑娘正在做針線活,問他。

一陣大風把畫像刮走了。小夥子說。

壞了,我們不能做夫妻了。田螺姑娘一聽,大驚失色。

為什麼?小夥子問。

皇上正在各地選美女做妃子,我的畫像被刮到皇上那兒去了,不久他會派人馬來找我。

那怎麼辦……

好了。父親對患者說。

好啦?患者問。

你走兩步試試。父親說。

患者很輕鬆地走動,驚喜地說,真好了,不疼了。但故事還沒有講完呢。來者還舍不得走。父親說,明天來鞏固一下再講。

第二天患者神氣活現地來了,父親用手一摸說全好了,用不著再揉了。那人說,把故事講完。父親答應了,把治愈的腿再鞏固一下,邊拿捏邊說:

田螺姑娘教小夥子一個辦法——要他買九九八十一種花布,每種花布買二寸,田螺姑娘為他做了一件長袍子,非常好看,要他在明年的元宵節到紫禁城來賣花,皇帝出來看燈,見機行事。小夥子第二天買回所有種類的花布,田螺姑娘帶夜趕製花袍,試穿一看,亂花迷眼,果真好看。天一亮,皇上的大隊人馬己到,田螺姑娘與小夥子依依惜別,臨行前在小夥子耳邊嘰咕了一下,就和皇上的欽差大臣走了。

皇帝一看,田螺姑娘跟仙女一樣,比畫像上還要好看,很得寵。元宵節很快到了,隨皇帝看燈,在一個華亭裏休息,這時候聽到賣花的聲音,田螺姑娘說,要買花,皇帝說,把賣花郎叫來。賣花的到了。田螺姑娘使了個眼色,侍衛宮女太監全部退下。田螺姑娘撒嬌地說,萬歲爺,您看人家賣花的袍子多好看,您一個皇上還沒有這件袍子呢。不妨要賣花郎把花袍子脫下來你們換穿一下,看哪個更好看。皇帝龍顏大悅,說好!皇帝和賣花郎剛剛換穿好衣服,田螺姑娘請侍衛們都進來,皇帝以為是來看他穿起花袍好看不好看,哪知田螺姑娘大喝一聲說:給我把這個賣花的拿下!侍衛們認衣服不認人,一擁而上揪住皇帝,皇帝說,我是皇上!田螺姑娘說:大膽,皇上在這,你竟敢冒充皇上,罪該萬死!推出去斬了!從此他們又成了夫妻……,

那人聽得入迷,早己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

這是“潤物細無聲”的治療法,所有患者都一個感覺,等到意識到是在治療的時候,已經治好了,從不像有的推拿手或醫院醫生,隻有藥理、生理機械地治療,而沒有心理上的按摩,弄得患者殺豬般地嚎叫,哇哇大哭。有位有點字墨的患者送了我父親一麵錦旗:推拿細無聲,患者不覺疼;樂中沒在意,投縫又合樺。

父親最為人稱道的是他為別人治療蛇咬傷。裏下河地區有土蝮蛇、竹葉青、七寸子、雀弓蛇等等毒蛇,人被蛇咬不及時治療可導致生命危險。他治療蛇咬傷是自己找蛇草(一種特殊的草藥),加雄黃搗爛,盤成大圓子大,塞在口中,然後用嘴含住蛇咬傷的地方一口一口往外吸毒,而不是拔火罐、吸盤之類的器械排毒。父親救治過無數的人,他幫人治療是最原生態的、最人文的,他從不用刀劃宛J肉,不用針戳,不用綁紮,不用工具拔吸,也不用打針吃藥,他隻用嘴吮吸,輕重有數,毒在何處,擴散到哪裏,他一瞧便知。如果患者來救治得及時,一次性解決,不會讓患者覺得疼痛,更不會無端地給患者增加痛苦,病人隻會覺得很舒服。被蛇咬傷的大多是很辛苦的赤腳大巴天的農人,他為病者醫治,不嫌他們腿髒,不棄他們腳臭,有時候患者下地勞動被蛇咬,從地裏爬上來,來不及清洗腳上的泥糞,送到我家來,父親在創口擦點白酒,立即用口吸毒。有一回一個農村婦女被蛇咬,到了大醫院治療幾個月,家裏一點錢全花光了,刀劃、放血、宛組肉,不見好轉,一條腿全部紫裏發黑,傷口潰爛生蛆,醫生說不能治了,隻能鋸掉這條腿,不然另一條腿也保不住了,假如蛇毒竄遍全身,性命危險了。一問醫藥費,就是傾家蕩產也不夠,一個農民,怎麼辦?找到我父親,父親說來得太遲了,試試看吧。父親用一顆棗核刮去爛肉掏去蛆,把蛇草用酒精和雄黃搗爛,盤成大圓子(元宵)狀,揣進嘴裏,就一口一口朝外吸毒……最後父親把另一份草藥敷在傷口上,用白酒漱漱口,再喝幾口酒下肚,說幾句笑話和安慰的話,一個療程結束。這麼重症的患者也隻來過三次,一條紫得發黑的腿,慢慢恢複到健康的顏色,痊愈了。人家沒有錢,就送了半個鍬頭(挖土的鍬磨損得還有一半大)說,送給你張丫子挖長魚用。算是報酬了。父親為患者治療不計報酬,從來不說要收多少錢,患者隨便給,有人家帶幾隻雞蛋,有人家帶包煙,有人家帶隻老鴨什麼的,有的人家能給五毛錢或塊啊八毛的,沒錢的人家鞠個躬。父親總是很客氣地說:“我小氣啦,貪財啦。”那時候我們生產隊大勞力幹一天勞動才三分錢。不過父親這樣為患者治療很危險,雄黃本生劇毒,對身體有傷害,蛇毒弄不好也會吸下肚。父親從不考慮這些,說用嘴吸毒才有數,吸得幹淨又不傷人,傷口愈合得快。用器械把握不準,要麼吸不幹淨,要麼把患處的組織吸傷,傷口不易愈合,容易化膿,得敗血症,留下後遺症,給病人留下新的痛苦。

治療蛇咬傷是人間絕技,父親本來要傳給我的,因為我小,怕容易把秘方泄露出去,說等他臨死前套住我耳朵說幾句就會了,可惜後來他臨死前沒有來得及說,我去叫醫生,趕到他身邊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從此他的醫治蛇咬傷的秘方絕活失傳了.

也罷,他的“江湖”醫術和吹鼓手一樣作為“四舊”、“牛鬼蛇神”在“文革”期裏基本打入冷宮,被人輕視。

不過父親在世從來不是被信念打垮的人,他說皇帝出來時還要奏樂,孔夫子還學過吹鼓手。他的這套理論在“文化大革命”那個年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被一掃光,他不服氣地和我嘮叨過無數回,他的心事我知道,想我做繼承人。正如他所自信的那樣,有些事情真還用到他,諸如送應征入伍的青年參軍,大隊裏文娛宣傳隊要演革命樣板戲都請他去吹,那是最快樂的時候。排演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座山雕擺百雞宴過大壽拜壽時非得父親的瑣呐吹一吹,從排演到演出要一兩個月時間,然後還要參加公社會演。會演的時候麻爐罩子、柳青榆他們三個人常碰在一起,閑談幾句,感歎一番,自然很高興。我最高興的是看戲到最後聽父親的“嗚的嗚的噠”那“昂昂”的瑣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