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一過,父親基本沒有吹鼓手的任務了。
父親很失落,但另一種神奇是隨著生存狀態而變化的。父親的家庭副業在當地是一流的好,他是一個非常能吃苦的人,當地沒有第二人有他辛苦,白天在生產隊勞動,夜裏搞副業,基本是起五更睡半夜,很少上床睡覺。常年睡在堂屋裏的他親手用稻草紮的椅窩上,一般用瓢枕頭,瓢是圓弧形的,枕得不好容易滑下來,隻要一滑下來父親就醒了,不需要也沒有鬧鍾,醒了就起來做事,開荒種地。有一天夜裏他坐在椅窩上睡覺,有小偷來挖牆偷雞,挖洞時,雞窩裏的雞鴨騷動不安,父親睡夢中驚動了一下,瓢滑下來,父親醒了,看著小偷抓雞,父親冷不丁地說,“留隻把做種”。把個盜賊嚇得屁滾尿流。他有時在地頭、荒坎子上挖地種植或收割,累了就地打噸,醒來繼續幹。說經常睡著了野鬼圍著他和他皮臉,父親假裝睡著,眯著眼偷望這些野魂小鬼在幹什麼,有的搔搔他的鼻孔,有的撓撓他的腳板底,有的摸摸他的手,父親一個“啊階”,鬼們四散,無影無蹤,父親起來繼續勞動。
在斷了吹鼓手的營生後,他有一雙巧手,為了生活會做各種勞動、捕捉的工具。會種田、搞多種經營……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裏,他沒有什麼不會的。他懂的東西也很多,用現在的語言形容,他簡直就是一本生活大全、百科全書。不比麻爐罩子、柳青榆遜色。
他們三個人就像香爐的三個腳,關係一直很穩定。從前有吹鼓手活可幹的時候,是人家婚喪喜事吹拉彈唱的最佳搭檔。平時一些特別的事也是三個人一起幹。
我曾說我家住在南澄子河北岸,單莊獨水。恐怖的是四周除了大大小小的土墳,一兩裏路看不到第二家,環境荒冷,我家又人丁稀少,人氣不旺,母親生了我大哥,三天沒到就夭折了。經柳青榆一算,陰氣太重,需要一個鎮家之物比如石獅子之類的。他們就合計到哪裏去弄這個寶貝東西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在元莊一個厚實之家祝壽,發現了一對紅木獅子,有茶杯大小,他們決定搭手。晚上吹鼓手結束後,柳青榆唱小戲,大一聲細一聲的唱得驚天泣鬼,把大人小孩、燒火剝蔥的都吸引過去了,麻爐罩子乘人不注意把一對獅子揣進懷裏。回家的路_L二,我父親說了謝謝的話,柳青榆打趣的說,今晚為了偷獅子偷人沒有幹得成啊·.…
獅子被我父親供到房間裏的雲桌上,燒了香……果然母親再生了我活了。他們三人帶著豬頭三牲、魚肉糖糕到“失竊”的人家拜謝!
父親他們是個鐵三角,好像缺了誰就不好玩了,不夠完美了。
但麻爐罩子和柳青榆之間老是半真半假的吵吵鬧鬧,有時像是生氣互罵。做完大小事,閑暇無人在場時,麻爐罩子罵柳青榆瞎狗日的,柳青榆就罵趙必才“麻爐罩子”麻狗日的。特別是做事結束後一起回家時,不是你皮我就是我皮你,互不相讓,兩個“吵鬧精”,相互攻擊,一路磕磕碰碰。一次他們在八字橋做事回頭,己是夜深,麻爐罩子走在前邊,柳青榆走在中間,我父親斷後,麻爐罩子一不小心掉進溝裏,他悄悄地爬上岸,沒吱聲,柳青榆撲詠一下也掉下去了,麻爐罩子哈哈大笑。柳青榆知道麻爐罩子故意不告訴他,罵了一句:麻狗日的放屁打卵子——玩陰毒心!我父親馬上上前攔著,做和事佬,兩邊勸,用文化人的話說,叫“化幹戈為玉帛”。
沒有活做的年代,隔三差五的他們還是小有走動,互通往來。平常他們之間有點小矛盾,也到我家裏來,向我父親訴苦,怎長麼短的,說一氣消消氣。有一次柳青榆來說,麻爐罩子和他拚夥吃飯,是燒肉,故意多放豆腐和生薑,他看不到揀,老是夾到豆腐和生薑,肥肉和瘦肉全被麻爐罩子眼疾手快拈吃了。父親就勸勸他說,算了,白蛙子(白色魚鳥)吃的滿河魚,頸項還是雞巴壯。過了一段時期,麻爐罩子又來道短:說那天他們合夥吃紅燒大腸,大腸燒好後,柳青榆故意抓了一把糠放進鍋裏,浮在湯上,他不知道是柳青榆在玩他,以為瞎子把豬屎沒弄得幹淨,嚇得沒敢吃,後來才知道是中了瞎狗日的陰謀詭計。父親笑了笑提醒他,《紅燈記》上有句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麻爐罩子無可奈何歎了一口氣:“棉花店關門——不談(彈)嗤。”父親像個心理按摩師,他們誰來了都為他們揉一揉。
父親人品正,從來不參與賭吃縹遙,厚道真誠,性子烈,寧斷不彎,江湖義氣,好打抱不平,兩肋插刀,救人無數,說起來也是一本書,這裏就不講了。他們二人非常敬重我父親的人品,從來沒有罵過我父親,或背後說過一句壞話,都把我父親當成軸心,隻要我父親說下來的事,他們都沒有意見。
鐵三角誰也取代不了,誰也顛覆不了。除了吹拉彈唱配合得好,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充當月下老人,替人家做媒。他們閱人無數,大碼頭到過,小碼頭靠過,大人物見過,三教九流混過,有廣泛的人際關係,雖然做媒隻是吹鼓手之餘的順帶,但知道門當戶對,屬於熟門熟路,不費什麼事,做媒成功率高。他們信奉在人世間做多少個媒——成就多少姻緣,就不會下地獄了。過去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媒灼之言。做媒需要三媒六證,他們正好三個人,六證招手就來。做媒成功,少不了他們十八個上崗子(吃飯坐人家的上席),辦喜事的時候,帶新娘子吹鼓手自然非他們不可。做媒遇到頭疼的事情也有,那是特例,遇到特殊情況他們的善後工作也很到位,最終會把圓子搓圓了的。
元莊有一戶人家為人很屬,懇請他們三個人為其公子做媒。他們三人很認真,為其找了一戶規矩人家的女兒。一切還算順利,大婚的晚上吹鼓手吹吹打打為他家把新娘子帶到家,辦喜酒拜堂成親,順理成章。按照常理新娘子進了房,媒人撂過牆。他們三人正待唱戲的唱戲,該幹嘛幹嘛。哪知洞房裏發生了情況:話說進入洞房之後,新郎考考新娘,是不是新娘,還是舊娘——走過漏子了,已經破過瓜了。新郎把自己的生殖器用紅腳帶裹起來,抓在手上問新娘,這是什麼?新娘老實,雖然沒有看到新郎的,但小時候帶弟弟們時看到過,平時也聽到說過,就老老實實地說:“是膝子。”新郎一聽,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新娘子莫名其妙的被打,嗚嗚的哭,鬧起來了……親.戚還沒有散盡,他們三人也在,問明情況,新郎理直氣壯地說:“他已經不是新娘子了,不純潔了,還知道男人的那個東西。”唉!要是現在就好了,大小電視台女播音員或主持人對著公眾津津樂道“屬”、“屬絲”。那時沒辦法,父親出來打圓場,達成協議,彩禮不要,新娘子退回,好在“商標還沒有撕”,先“退貨”再作打算。主家說還難為你們再談一個新娘子來。他們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喜事辦好,就答應了。過了不久,他們又物色一個,是個不規矩的人家的女孩,正愁嫁不出去,一聽說他們來說媒,歡喜煞了。出嫁那天,麻爐罩子對新娘子進行單獨輔導,傳授秘籍,如何應對新郎問話,如此這般。新娘為了答謝,帶新娘子的路上,樂吱吱被麻爐罩子開了一炮。麻爐罩子拎起褲子外來一揪打個結(著急了,褲帶子掉在轎子裏沒有拿出來,新娘子拿的朝外一扔,大意扔河坎子草棵裏了),說繼續上路,“嗚嘀嗚嘀嗒……”一直吹到新郎的家……進了洞房,新郎又玩那一套,新娘有過傳授,嚇得直盡朝後縮,不敢朝那個東西看似的,抖抖地說:“不知道,怕呢!”演的真像。新郎哈哈大笑說:“這回是真的,純潔的。別怕!有老子呢!”一夜顛鶯倒鳳,被翻紅浪,帳擺流蘇……柳青榆唱小戲《小尼姑下山》。正巧主家有個親戚吃喜酒搶喜糖時腿閃了筋,父親一邊聽小戲,一邊幫著揉揉(推拿)。麻爐罩子不知躲到那個馬子隔當或是野地裏風流快活去了。
這家問題解決了,另一家後遺症來了。還是老早做的媒,說來話長——抗戰勝利前夕,李大橋的一個燒餅店老板李大爐正在家裏氰燒餅,雙得很多,準備送給高郵湖蘆蕩裏新四軍傷員的——大家也許聽說了:《沙家洪》第二場《轉移》,實際是新四軍傷員從陽澄湖轉移到高郵湖蘆葦蕩裏了。這個事實柳青榆、曹光明是知道的。李大爐的燒餅是高郵一絕,要是放在現在肯定是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了。這天日本鬼子下鄉掃蕩抓壯丁,聞到李大爐的黃燒餅香味,口水直掉,說慰問皇軍的你的大大的明白! 日本鬼子抓他做壯丁,逼住他背著三百個燒餅,兩百個送到高郵日本鬼子司令部——洪部,一百個送到設在高郵馬棚巷的兩個慰安所(洪部和慰安所現在還在,曆史的罪證)。李大爐老婆害怕李大爐一去不回,死命拽住不放,被日本鬼子一刺刀捅了個通心過,還要殺李大爐全家,李大爐為保剩下的老小活命隻好去了。哪知確實一去不複返。家裏老的老,小的小——爺爺、奶奶和小孫子。小孫子看到鬼子殺死他媽媽,嚇傻了。長大後,應該娶親成家了,找不到馬馬,急壞了。我父親他們走南闖北人眼熟,說強如做好事,為李大爐的呆兒子物色一門親。結婚當晚,麻爐罩子就教他,要爬到新娘子上麵……叨卜知關了洞房門就鬧出笑話了——新娘子睡在床上,呆兒子就朝床的上方的閣棚上爬,閣棚被不住呆兒子的呆勁和死豬般的重量,“嘩啦”一聲,閣棚連著呆兒子塌下來了。新娘子嚇得連聲尖叫……奶奶問呆兒子,乖乖啊,你不好好陪新娘子睡覺,爬閣棚上麵幹什麼?呆子說,要我爬到新娘子上麵,新娘子睡在床上,新娘子上麵就是閣棚了。原來如此。
後來經過新娘子引導,倒是爬到新娘子身上了,但呆東西貨不硬,終究無濟於事。爺爺奶奶都八十多歲了,還沒有重孫子,血脈難繼,眼看香火即將中斷。都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輩老人最忌諱在他們手上斷了香火,死不膜目。有次父親他們為人家吹鼓手做事經過李大橋,呆子的奶奶攔住他們,說難為你們為我家做的好事,現在孫媳婦抱的空窩,老太爺守舊古板,不肯領養別人的孩子,說血脈不正不行。麻爐罩子說有個辦法可以試一試。柳青榆說別聽他的,臉上全是壞點子。麻爐罩子反駁說,你瞎說什麼呢?父親說,把你的主意說說看。麻爐罩子說,我單獨和奶奶談。柳青榆和我父親在門外抽支煙,奶奶把麻爐罩子迎到家裏,麻爐罩子說,要繼承你家血脈可以,需要他爺爺出麵才好辦。怎麼辦?爺爺和孫媳婦生一個,為了保後,肉爛在家的鍋裏,相信祖宗是會原諒甚至誇獎他的。他的歪理邪說奶奶居然認可了。問這麼大的歲數還行嗎?他說扒一備鬥子稻草灰來,老太爺蹲在上麵尿尿,如果能衝個塘下去就說明還行。結果老太爺尿頻尿急尿不幹淨真衝個塘下去了。奶奶問:“行嗎?”麻爐罩子笑了,說:“我看行!”簡直是當代葛優做廣告:“神州行,我看行!”剩下的是奶奶做老太爺和孫媳婦的工作……果真李大爐家有後了,燒餅絕技有人朝下傳了。這做媒後的好事做大了!父親聽了很開心,柳青榆歎了口氣:那燒餅上的芝麻是不是麻爐罩子種的?麻爐罩子臉上的麻坑都急紅了。
麻爐罩子、柳青榆兩家都各有兒女,都想和我家做親——等將來長大了把他們的女兒許配給我。我父親說我已經指腹為婚定了娃娃親,婉言謝了——許哪家都得罪人,一家不許,各家都不得罪,還是親密好友。後來吹鼓手手藝荒廢了,大家窮困潦倒,都一貧如洗,前麵的路是黑的,估計將來他們兒子們對象也難找,父親出麵保媒,早早為他們兩家定下親事,麻爐罩子、柳青榆兩個冤家成親家,而且是換親,即將來雙方的女兒嫁給雙方的兒子,喜上加喜,親上加親,誰也不吃虧,也不需要花大錢,皆大歡喜。不過他們的關係還是老樣子,動不動來我家,和我父親說對方的不是,父親從不說另一方的壞,還是兩邊勸,像個民間調解員……
父親先走一步是始料未及的,對他們的打擊不會小於我家。請他們來送我父親是再好不過的。我母親去世也是他們來吹瑣呐送葬的。想起來也是撕心裂肺的一幕:
那個害死人的天災人禍的年代,地上青的東西能吃的全吃光了,樹皮也被啃光了。後來觀音土、洋生薑,我吃過,屎都拉不下來,母親用手一點一點的為我朝外摳。母親在田裏挖噎磚(一種野草的根)磨細係餅子充饑,我母親吃了我指腹為婚家做的噎磚餅子後,心口就堵起來了,沒想到一病不起。父親為母親出門找醫生,大食堂放粥的時候,我拎著個小罐子去打粥,舅叔公曹光明說,怎麼你來的?我說我媽媽有病了。舅叔公說,懶病,不勞動不得食!要吃粥,把她抬的來!我拎著空罐子回家,母親一問,我照實說了。也許舅叔公是秉公辦事,做樣子給別人看的,但母親氣得直哭,喘不上氣來,我抱住媽媽害怕得直抖……稍微平穩些之後,母親做起了針線,是為我做衣服。
“份子衣服要做長些呐,以後就沒人做了。份子衣服要做長些呐,以後就沒人做了……”我看她邊做邊自言自語,現在想來她有預感,可能活不長了。結果幾個醫生前來診斷,都搖頭,無力回天了。父親決定立即送母親到高郵人民醫院去。
父親找了幾個大勞力,用門板抬著母親朝高郵送,經過西楊莊時,母親雙手合十,隻要見到西楊莊鄉親和熟人都作個揖。“我要走了,家裏拜托啊!謝謝!謝謝啊……”母親上氣不接下氣艱難地說,最後隻剩下作揖和微微點頭,她已經不能說話了……當夜母親就走了。第二天我父親扶著棺材一氣蹦一氣跳,哭得像黃牛喊……
為母親送葬,父親沒有吹瑣呐,跺著腳哭得仍然像黃牛喊,我的頭和腰上纏繞著白布,為母親戴孝。從頭上垂下的白孝拖到腳後跟,大人們說是為我母親擋露水。送葬隊伍拉得老長,伴著麻爐罩子和柳青榆的瑣呐聲《萬年歡》,哭聲一路,呼天搶地,悲絕人寰。
父親大意一失足光榮掉了,想不到成為“英雄”,“破四舊”年代竟然允許吹鼓手前來壯行,為他吹送的還是麻爐罩子、柳青榆。
父親生前與他們倆好得多個頭,文雅一點說是剁頭之好、勿組頸之交。柳青榆、麻爐罩子得到消息立即來到我家,後悔瑣呐惹的禍。看到我父親扶棺號陶大哭:成連啊!我們是連在一起的呀!沒你我們的鏈子斷啦!我們的日子就斷啦……得知革委會請他們為我父親吹送,他們用的是我父親的瑣呐。
出殯之時,曹光明來了,念了《老三篇》中的《為人民服務》“……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寄托我們的哀思……”我捧著父親的遺像在前,棺材在後,緊跟著的是麻爐罩子牽著柳青榆的手,簇擁著的是窮親戚、好朋友和看閑的人……哭得一塌糊塗。麻爐罩子和柳青榆的攜手,父親在世時是沒有見過的。麻爐罩子、柳青榆每人用一隻手吹瑣呐,這也是罕見的:一個吹高調,一個附低調,高調是一種很小的瑣呐叫嘰拿子吹出來的,聲尖音高,如金屬之音,昂昂的像黃牛在喊,可以刺破天空;低調是喇叭筒較大的瑣呐,像低音大提琴,低沉而憂傷,追魂攝魄,入地九泉。吹的曲牌曾是他們三人在人家紅白大小事上常用的《萬年歡》,“事和事,上尺工也六,工尺工……”好像說的“死好死,喪泣躬野溜躬泣躬……”(這個調門子,節奏快是歡樂的,節奏慢是悲傷的,再慢像死去活來的哭泣。二人錯落組合:哀樂般的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上天,一會兒入地,一高一低上天入地的尋覓,“我來何處覓音容”?猶如佛音中男女對唱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尋——尋——覓,覓……”聲聲,一聲聲,驚天動地,和合得天衣無縫,像一個人吹出的,是我今生聽到的最震撼靈魂的音樂!盡管那時我是小孩,我還吹得不夠好。今天想來,勝過貝多芬的神樂,是他們三個人的《英雄》《命運》《悲槍》,同樣的獻給世人,獻給“英雄”
誰是人類的英雄?誰是人類的普羅米修斯?是精神上無限而生命有限的人!
父親的棺材隨著送葬的人流在南澄子河北岸向東緩緩移動,白色的紙幅在風中飄動,東邊的太陽露出紅紅的臉,那二人一麻一瞎,執手於路,為一個朋友,一個沒有生理殘缺卻遍體鱗傷、心靈百孔千瘡的吹鼓手,伴著痛苦和歡樂而生的草民,用瑣呐把靈魂帶出生命的軀殼,超度亡靈,導向那無垠的精神疆域。
記憶中,好像我停止了嚎哭,是因為瑣呐聲中沒有兒女情長似的纏綿徘惻,有的是對命運的激憤之情和身處絕境卻剛毅不屈的氣度,使我熱血沸騰,仿佛向草民小孩的我靈魂中灌注了另一種英雄的理想和人格(這是我現在的概括,下麵也是。當時我處於半迷糊半清醒狀)。
當送葬的隊伍從南澄子河北岸下了坎,瑣呐的哭泣聲中、呐喊聲中、不屈聲中的《萬年歡》,隱藏著生命的磨難,流露出內心的痛苦,超越了所有人的肉體上和生活中的種種苦痛、恐懼、忍讓、敬畏,連那河坎子的歪歪扭扭的小路邊的一草一木也能感悟到了生命的升華。我看到南澄子河無語東流。
棺材抬向墓地——在南澄子河北岸下的一塊田裏挖了個坑,燒紙燒草媛坑的時候、棺材下葬的時候、兜土灑向棺材的時候,我心如刀割,我們父子真的兩個世界陰陽相隔永世分離了,兩眼茫然。麻爐罩子、柳青榆的瑣呐聲一直沒有停過,吹奏出超乎尋常的感人肺腑而又淒槍深刻的悲情,不隻是生命的短暫,生死無常,而是吹奏出艱難一生、半個世紀對不幸遭遇的隱忍和控訴,對命運的挑戰和抗爭,對現實的不服和不屈,對生活的執著和堅定。
這是父親最後的挽歌,也是他們三個人的挽歌,也是埋葬一個時代的挽歌。此時此刻化作了一種精神中爆發出的前所未有的生命洪流……今天想來,蘭十多年過去,我再也無法形容他們三個人的吹奏,隻能反複回味貝多芬的充滿古希臘式的悲劇氣氛的《英雄》《命運》《悲槍》,“而命運的呼喊微弱地透出那晃動的紫色霧慢”,“像浮雕一樣構成一幅莊嚴肅穆的葬禮行列……”我父親和他的朋友,似乎登不上大雅之堂,達不到這個境界,但卻是特殊年代的絕唱,《萬年歡》那片土地上三個老友的絕響。
我父親和一對瑣呐留在一塊田的土坑裏——現代版的“高山流水”,他的兩個老朋友的瑣呐從此可能生滿了老人斑。
三個老友的王國是在天空。“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有幾回聞”?
(小說發表於2014年3期《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