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西涼月·糧食
“一見啊姐姐苦湊姿啊,
畝產萬斤啊麻雀子長成老母雞,
如今啊糧食哪裏去啊?
手中無米喚雞雞不理,
無米下鍋呢骨肉呀離……”
是誰在唱《西涼月》,除了第一句,以下的歌詞改掉了,一首情歌變成哭喪歌?是楊樹。
《西涼月》是高郵民歌,西楊莊的男女老少都會唱,唯有楊樹唱得最正宗,最傷感,追魂攝魄。
他出生在西楊莊殷實大戶楊姓人家。西楊莊是楊姓為主的棲居地,以草木為名,一歲一枯榮,村民年年歲歲修地球。而楊樹,上過耕讀小學,初小文化,算盤打得嚼裏啪啦的響,在西楊莊算是文墨之人。十六歲長成八尺男子漢,像大樹一樣偉岸,用英俊瀟灑英姿勃發英氣逼人還不能形容他的男性陽剛之美,當今的“高富帥”和他比立馬“豆腐渣”工程,西方的男神大衛類比還馬馬虎虎,但比大衛靈動和陽光,給人溫暖的樣子。他在當地男女老少心目中就是白馬王子,是我至今見過的最標致的男人。方圓百裏要嫁給他的姑娘太多,連已婚少婦都偷偷害著相思病……當年他就做了真正的男人了。
他娶的是東楊莊我的小姨娘楊柳。
楊柳十三歲就出落成大姑娘,是當地最出眾的美人。兩個酒窩能盛酒,袖子一指像段藕,挑擔就像風擺柳,楊柳依依的樣子,如同仙女下凡。“楊家有女初長成”,“回眸一笑百媚生”,用在她身上很貼切。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見到她,像得了相思病一樣的想見她。一家有女千家述,我父親做媒她和楊樹成了夫妻,金童玉女成為一時的佳話。
楊樹在大煉鋼鐵時代當過技術員,兼做會計,茶杯一捧什麼都懂,小日子過得油淌淌的。
好景不長,饑餓年代來臨文墨之人無用武之地,楊樹自然無事可幹了,用現在的話說他下崗了,大少爺的派頭慣了,重的農活沒幹過,也不肯幹,一個殷實之家漸漸空了。沒有糧食吃餓得不行,也幹不動農活。
糧食不知到哪裏去了,大食堂每天也隻能供應一點數得清顆數米的稀粥。趙家的小孩把食堂裏打回來的半碗稀粥裏的蘿卜纓子揀吃了,隻剩一口米粥,正準備一口喝下去時,被他的母親奪過去呼啦一口下肚了,小孩淚水汪汪,後來小孩餓死了。生產隊把耕牛殺掉剝了,老光棍李老頭分得一塊牛肝,回家沒有煮熟就吃下去了,牛肝發脹他就被脹死了。楊大寶子老婆餓死了,獨生子偷吃家裏的生米,楊大寶子臨出門防止兒子再偷吃隊裏分的四兩米,用鉛絲穿過兒子的兩手虎丫(合穀穴位處),用老虎鉗子扭在桌腿上。東楊莊爾其子家父母全餓死了,小妹妹也奄奄一息,還沒有斷氣時爾其子就把她拎到曹家墳的大荒子上挖個坑埋了……家家天天挨餓,人人頓頓挨餓,當地大多數人一樣,吃菜葉、蘿卜纓子、細糠、野菜、觀音土,啃樹皮……海陸空,能吃的都拿來吃,青紫病(黃腫病)人大風一刮就倒,倒下去就沒有了,叫路倒(餓砰),我父親義務充當陰差,用破席子一卷,朝大荒子上一埋,燒把紙,作個揖,道一聲走好……被餓死的還有武大夯的父親,痢毛牛的父親,許痢子的父親,還有我的母親和更多的我說不上名字的鄉親們。
楊樹也餓得三條瓤四條筋的,他的父親靠撿拾菜葉活命,兩歲的兒子餓死後,楊樹的妻子楊柳餓得實在沒辦法,出門要飯去了,一去不複返……還是武大夯發現了下落。
武大夯,原名叫武中傑,身高個大,是西楊莊牛B轟天的人物。他參加過抗美援朝,回來之後更是威武六神天的。參加大集體勞動,力氣呆大,慫恿把牛殺了吃那會兒,一群人拉犁耕田,他一時逞能,隻一人就行;挑擔他會用大擔子壓人,李大橋刁碧紅的大兒子叫篩子被他的大擔子壓得吐血得肺疥而死。他五音不全也會唱點民歌。踩水車號子,弄船號子,用牛號子,推耙薄草栽秧號子,調情的帶點色彩的民歌他癲貓聲都能大喉嚨細屁眼的唱唱,給堤壩、屋基打夯的時候會唱大夯號子,也叫打破號子,他最喜歡領頭唱,大家跟著吃喝:
(領)天上烏雲探烏雲啊!
(齊)夯啊!
地上拔根探巴根哪!
夯啊!
屋上大瓦揮大瓦啊!
夯啊!
姐姐房中人探人啊!
夯啊!
哈哈哈,夯啊……
大家就為他起個綽號:夯啊。時間長了都叫他武大夯了。叫他武大夯一點也不冤枉他。他做事、說話都夯裏夯氣的,大家已經知道一二。
浮誇風的歲月,畝產超萬斤他是跟著喊得最凶的,說要把衛星放到天厭眼裏去。建煉鋼爐時,他挖曹家墳一頭的勁。墳裏是特大的棺材,外圍是磚頭用石灰和糯米汁錘成漿砌起來的,很牢固,密不透風。用契子數下來後,裏麵是掉,正方形,像會議室,或像個浴池,全部是整木頭做的,沒用一根釘子,卻嚴絲合縫。周圍放著壇壇罐罐,撂上來後武大夯用大鍬一氣拍拍,拍得稀散。再裏麵是棺,他用鋼釺把撐撬下來後,露出棺材,是黑漆棺材,黝黑發亮,像新的一樣,比正常的大好多倍,也沒有釘子釘,投縫合樺,是金絲楠木做的,撬開棺材蓋子一看,裏麵有深顏色銀亮的液體浸泡著兩具還未腐爛的屍體,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仰著,國字臉,有胡須,著裝像個員外,都沒有爛掉,女的趴著,身材苗條。大家很奇怪,為什麼不都是仰著?聽父親說,可能是男的先死,女的陪葬的,下葬後女的掙紮過。翻過來一看,臉上雪白,不像辛追那樣的幹屍,就像剛死不久的人。棺材裏還有綢緞一樣的東西,上麵都有文字,類似於帛書,不過都是彎彎繞繞的字(可能是鳥蟲篆),沒有人認識。其他人有點害怕,武大夯找來用牛的耕索套住兩具屍體的脖子拖了上來,正在大家圍看時,屍體發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臉慢慢變黑了,他用噴霧器裝上劇毒農藥,在屍體上一氣噴,後將屍體拖到河坎子挖了個坑埋了,再看帛書已經變作一灘灰了。不是他的夯勁誰也不敢動手。當然他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掉,父親為他到曹家墳處釘過桃花樁。
饑餓的日子裏,他說牛有病了鼓動大家把耕牛殺了吃掉了。沒有牛,耕田耙地全靠人力了。人吃不飽力不足,田無法種,他又想起夯法子,到人家去借,怎麼個借法?就是偷。他們到我家門口河的南麵即南澄子河之南去借。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西楊莊武大夯、痢毛牛、許痢子一夥去了河南麵真把楊莊的牛偷回了,半夜他們在我家門口對河喊我父親擺渡,夜深人稀周圍沒有住家,我父親從床上起來。得知他們的神神秘秘原因,父親不肯擺渡,武大夯說我們把牛都借回來了,要你把我們放過河都難啊?有沒有一點集體主義精神、共產主義品質?父親擔心,不是偷牛的走了抓住個拔樁的?但沒有辦法,硬著頭皮把他們擺渡過來……兒天後,不知是哪裏來的一大幫人,凶神惡煞地把我家洗劫一空:凡是能拿的、值點錢的一掃光,我一看嚇得直抖。我聽父親說過,日本鬼子從我門前過時,燒殺掠搶三光政策,我家隻有一隻雞飛到河南麵的樹頭頂上才得以幸存。父親回家的時候,家裏家外一片狼藉,像遭到一場台風席卷或一場冰雹的摔打,問怎麼像土匪來過了?我母親在世時遭過土匪劫搶,那是在夜裏,那是在解放前,那是我們家一個遠房親戚帶的路。現在是解放後,是大白天,怎麼會有土匪呢?我告訴父親是河南麵的人。父親做倒插門女婿到我家來前是河南麵的人,對那一帶熟悉,隨即打聽消息去了。後來知道,元莊大閘附近的楊莊一頭牛失蹤了,說與我父親有關。沒有想到的是武大夯去偷了牛又去告密,說牛是我父親要偷的,說探路、踩點、望風、擺渡都是我父親,不僅僅是惡人先告狀,簡直是陷害、栽贓、血口噴人。他還無恥地領了賞金二十塊錢。我父親肺氣炸了,找他去算賬。更沒有想到他家裏空無一人,頭天夜裏帶著全家跑到安徽要飯去了。
沒辦法,父親下河弄了點魚到人家去打招呼,才把被窩帳子家夥什麼的贖回來。白大白吃個大苦,物質上、名譽上受到很大損失,父親氣得大病一場……
一年之後,武大夯出去要飯回來了,還帶回來山芋渣,就是磨過山芋粉之後的渣,氰在牆上曬幹,吃的時候再用水泡下來。那天中午我們就吃到好吃得不得命的食物——山芋渣搓的圓子——紫玉般的晶瑩剔透,溫潤柔軟無比。另外還給我家一點山芋幹子……我父親就原諒他了。
這次他要飯還帶回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在要飯的路上,他看到一個人,“這不是某人嗎”——有點像楊樹的老婆楊柳,他就尾隨著……當然就是楊柳,她一路要飯要到安徽,在一戶人家落腳,這戶人家老婆死了,她就跟人家過了。
武大夯帶的山芋渣和山芋幹子很好吃,西楊莊人都知道了,都想來要一點回家解解饞。窮困潦倒的楊樹也上門來和武大夯討點,武大夯說,沒有了,你要是真正想吃,多啊!他就把他老婆楊柳的下落告訴了他。
當晚,家人和武大夯及左右四鄰商量,到了他鄉異地人生地不熟,遇到座山虎地頭蛇或當地家族、街坊鄰居野蠻怎麼辦?勢單力薄前不扒天後不扒地,被人欺負甚至被人打死,有冤無處伸。武大夯說,哄嚇詐騙,軟硬兼施,哭笑俱全……在場的人也沒有什麼好計謀,隨機應變,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為俊傑。雖然不是錦囊妙計,也隻能帶著這些嫂主意、歪點子去大海裏撈針了。
楊樹第二天就出門,根據武大夯提供的線索,一路要飯要過去,一戶一戶地看,就像柳青榆唱小戲中唱的,過了一山又一山,走了一水又一水,衝了一莊又一莊……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瞎頭苦,受了多少B牢罪,腳跑腫了,腿走細了,眼看花了,心找累了。正當垂頭喪氣,失望歎氣、無功而返之時,一天在安徽一個村莊上的一戶人家看到了他老婆楊柳,楊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楊柳一看愣住了。
“死鬼,你來幹什麼的哎?”楊柳不好躲藏,隻好驚詫地問這麼一句。
楊樹驚喜之餘又有點害怕。他孤身一人,在他鄉異地,想把老婆帶走,又怕被地方上人多勢眾打了去,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婆在人家不敢要,想起臨出門的晚上大家的計策,就壯著膽子心虛肉跳地大聲對著自己老婆說:“我要去告你重婚罪!”
老婆當場就哭下來了。那男的也是老實人,站了出來說話了:“是她自己跑來的,不是我要她來的,我要她走她不肯走。”說話並沒有像楊樹想象得那麼蠻橫,也沒有去喊人來助威,隻是據理力爭,“她和你今天都在這裏,三頭六麵說清楚,她如果願意跟你走,今天你把她帶走,如果她不肯,我也沒辦法。她留下,我家值錢的沒有,隻有山芋和山芋渣,你有多大力氣盡你挑一擔。口說無憑立據為證。”
楊樹望著自己的老婆,意思是說何去何從。
“死鬼,我不跟你走,跟你走還是餓死。”楊柳聲音不高,但表達得決絕,幹淨徹底。
楊樹想想,也罷,撈個現的再說,就挑一擔山芋走吧。立下字據。
當晚走不了,隻好留下來過一宿。
“你老婆,她如果願意,今晚跟你睡,畢竟你們夫妻一場。”那男的說得很幹脆,顯示爺們的胸懷。
這讓楊樹和楊柳都沒有想到。他們二人互相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在四目以對的一刹那,楊柳目光幽暗地、讓外人不易覺擦地搖了一下頭,仿佛是目光搖晃了一下。晃著來世卻沒有今生。
“你們兩個大老爺們睡在一床,我打個地鋪。”楊柳發話,也給楊樹尊嚴。
一夜無話,三個人的思緒亂如麻,剪不斷理還亂,心裏輕輕歎息和翻江倒海。雞叫頭遍,楊柳起身燒早飯。鍋燒熱了,楊柳箍了半瓢冷水,“砰——嗤——”熱氣衝上鍋上的屋頂,一點油香味和鐵腥味彌漫開來,雞窩裏“咯咯咯”地騷動不安起來,兩個大男人也睡不住了。楊柳悶聲哈氣地在鍋上忙著,在楊樹走之前,弄點好吃的,又烙點山芋餅揣到楊樹懷裏做路糧。
那男人起來後,草把子一揪,朝茅廁上一溜,蹲坑去了。
“死鬼,你挑山芋渣,山芋渣曬幹了,上算,挑起來輕些。”到底是夫妻一場,楊柳對楊樹還有感情,悄悄地幫楊樹選擇山芋渣。楊柳找來兩隻笆鬥,恨心窮地裝了滿滿兩下子山芋渣。
楊樹本來不是挑大擔子的料,挑起一擔山芋渣,很吃力,個子又高,腰弓起來了。他又舍不得倒下來(那是命啊),咬著牙跨出門檻,猴著頭踉踉蹌蹌。老婆舍不得他,轉身到屋裏拿了兩條口袋追出來說:“死鬼,你挑到看不見人的地方,分一些裝在口袋裏,然後翻跟頭挑——先把口袋扛一段距離,放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再回頭挑笆鬥,放在更遠點的眼睛看到的地方,回頭再來扛口袋,慢慢朝家挑。晚了就在哪個草堆頭歇會兒……”楊柳說完用袖子掖了一下眼角,轉頭回屋裏了。
楊樹臉掙得像個猴子屁股,腰弓到地似的挑到人看不到的地方,頓下擔子,大口喘了一陣氣,按照楊柳說的方法,把山芋渣分些在兩隻口袋裏,翻跟頭挑……雖然多走些路,但擔子輕得多了。
即使翻跟頭,分量沒有減少,多走路,兩隻膀子都嫌多餘了,肩上再挑東西,還是累得不行。挑著挑著,他就怨恨起來:老婆還二十歲不到,貌美如花,就換一擔山芋渣?!但又無可奈何,挑著挑著,哭下來了;但想到大男人在路上哭太丟人就忍著,隻流淚,不發出聲。挑著挑著,他唱起來了。他唱的是《西涼月》:
“一見啊姐姐苦淒淒啊,
人人勸我要分離,
要分離來難分離,
要分離來日落東來月出西.
要分離來麻雀子長成老母雞,
要分離來鐵樹開花落此地.
我的好姐姐,
除非你死我斷氣……”
挑一氣唱一氣,唱啊唱的又哭了:人那,假得很啊,太陽沒有從東麵落,月亮沒有從西麵出,麻雀子沒有長成老母雞,鐵樹沒有開花……一擔山芋渣,你我卻分了離,什麼世道啊?想不明白,想不通,又唱,唱啊唱,漸漸變了調,改了詞:
“一見啊姐姐苦淒淒啊,
畝產萬斤啊麻雀子長成老母雞,
如今啊糧食哪裏去啊?
手中無米喚雞雞不理,
無米下鍋呢夫妻呀骨肉啊離……”
他挑一路唱一路,一路歌聲,長歌當哭……風毅露宿,披星戴月,夜以繼日,挑擔子、扛口袋翻跟頭,從安徽走到江蘇,跨省越縣,夜以繼日,有勁就走,終於走到家,一時轟動西楊莊。
西楊莊的人像看西洋景一樣去圍觀,問寒問暖,問東問西,問七問八,問前問後,然後是羨慕他的一擔山芋渣。楊樹感謝父老鄉親的惦記,每家給了半斤山芋渣。好在西楊莊隻有十幾二十戶。給我家二斤,感謝我父親為他做媒,這個楊柳是個好人,有良心,還念夫妻情分,還向著他,選擇山芋渣,曉得他挑不動,幫他出主意,給兩條口袋讓他翻跟頭……不錯了,夫妻一場,總算沒有讓他白跑。
但從此後楊樹經常唱民歌《西涼月》,白天唱得少,主要是晚上唱得多,隻要睡著了,是一夜唱到天亮,我們都去聽過。冬天還好,夏天睡在戶外,夜深人靜的,他唱得那麼悲涼,傳得很遠,應著野地裏一串串鬼火,四麵楚歌樣的傷人,聽得寡婦淚水連連,唱得光棍翻身打滾,吵得睡夢中的嬰兒拚命啼哭,鬧得所有人酶聲歎氣,連野貓都深夜地叫,像小寡婦上新墳般地號哭。我們夜裏老是被他的歌聲吵醒,紛紛回家關門在悶熱的屋裏打著蒲扇,骨子裏大家都埋怨他。
他不是有意的,天天如此,自己也沒有辦法,被斷定是病。在左右四鄰相勸下,家人就四方為其求醫,但看不出是啥怪病。後來找到大仙來看,說是中邪了——蹬到女鬼了,大仙用桃木劍斬,到我家鋸了桃樹樁回家釘,什麼裝神弄鬼的法術都弄過了,不見效果,夜裏隻要睡著,還是繼續上演,開他的獨唱音樂會。
後來聽信另一種巫術,夜裏等他唱的時候,用苔竹枝抽,就不唱了。可是,抽醒了,是不唱了,睡著了又繼續唱,一連抽了幾晚,身上抽得破皮爛肉像條花蛇,也不見其效,還是老樣子。
老人們說找個算命的,有人說請柳青榆來算,他是老算命的;有人提議最好找白瞎子來算。白瞎子其實不瞎,就是近視眼,他輕易不為人算,一來他是個老師,怕影響不好;二來眼鏡像個瓶底子大圈套著小圈,真要瞎的樣子,他說算得多眼睛就會瞎掉,天機不可泄露。他算命是用易經為人家推算,可斷生死,可卜禍福,可卦有無——可知無中生有、有中生無,比較靈驗。舉兩例說明:高郵城上有個人長期受老婆氣,兒子又不孝,有一天突然失蹤,到晚上沒有回家,找又找不到,就來問白瞎子,白瞎子擺了一卦,說這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其家人大驚,問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可能在哪裏?白瞎子解了卦說死鬼在大運河裏,城南鐵匠爐向南三百米左右高郵西門寶塔對麵。家人找來滾鉤船打撈,果真撈上來一具屍體,一看就是失蹤者,自己身上還捆了石頭,生怕自己貪生死不掉。家人邊哭邊回憶說,那天他買了一隻書包給外孫女,說是送給她將來上學背的,強調很重要,收收好。當時家人就沒有在意,回家拿出書包一翻,裏麵除了存折還有一封遺書……這事不假,死者的女兒就是我的親戚。又一次,我外婆莊上的鄰居,是我舅母輩的,我叫她表舅媽,男的在外做生意,好幾年不歸,不知盈虧,不知死活。她就到白瞎子哪裏問問,白瞎子用易經為她算了一下,說這人還在,不久就會回來了。女的問具體時間?白瞎子寫個東西給她,關照路上千萬不要拆開看。表舅媽將信將疑,走的也累了,就在一棵樹旁坐下倚著,好奇地拆開紙條一看,上麵寫著“某日(當天)中午到家”她心想趕快回家做飯。飯做好後,幾樣菜上桌,桌上放兩隻飯碗,兩雙筷子和兩隻酒杯,等著男人回家。中午十二點整果真丈夫歸來,女人正在驚喜之中,男人臉變下來了,狐疑地質問道:“桌上放雙份的碗筷,在等誰呢?”女人說:“等你呀!”男人說:“放屁!你知道我今天中午回來?你是神仙?我不在家,還不知道你在等哪個野男人呢?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不要再說了,離婚!滾蛋!”不容狡辯,說完男的把女人趕出門外。後來女的找到白瞎子,說了包括在路上的情況,白瞎子說,你在路上不該坐在樹下,人倚在樹幹上是人靠著樹木,合成一個字“休”也,女人肯定就被休掉了,現在叫離婚。怎麼辦?白瞎子說,解鈴還得係鈴人,我出麵吧。怎麼說呢?白瞎子親自來到這個人家,女人跟在後麵進了屋。男人鐵著臉。聽白瞎子解釋,女人很委屈,怕哭出聲來,口中含著毛巾,給白瞎子和她的男人上了兩杯茶,到房間裏去了。聽了白瞎子說完,男人有點相信了,白瞎子突然倒抽一口冷氣,說:“不好了,你婆娘上吊了!”他們急忙跑到房間裏,一看,己經吊到屋梁上去了,急忙上去一把搶下來,總算發現得及時,救過來了。那人男人問白瞎子,你怎麼知道她要上吊?白瞎子說:“你沒有見她口中銜著毛巾?那是上吊的‘吊’啊!”這易經算命還真有兩下子,這絕不是巧合。我不得不佩服白瞎子(他後來當過我的校長),他為楊樹一算,隻說了四個字:天地玄黃。
什麼意思他沒有說,太玄乎,大家無從揣想。武大夯胡說八道:“風吹屁股冷,無事寒夾逼。”
我們二斤山芋渣很快吃完了,不好意思再去要了,吃人家的山芋渣強如吃人家老婆啊,人家是拿老婆換的一擔山芋渣。隻有武大夯老臉皮厚、厚顏無恥又去要了一回,說他是發現他老婆的功臣,要不然一點山芋渣都不會有。
不知什麼原因,楊樹沒有老婆之後,經常在我家玩。他有點什麼吃的拿點給我,我們有點什麼吃的也給點他,有時候一起去找吃的,當然挨餓的日子並不少。
我缺衣少食的記憶裏,吃上頓無下頓,饑寒交迫毫不誇張。母親吃了我指腹為婚的丈母娘挖來的野草根——噎磚餅子中毒死了,對我家的打擊很大。“吃糠咽菜”是我長大最有體會的一個詞,那個糠不是小康的康,是細糠的糠,比豬吃的小糠好一點,但小小的我難以下咽:生產隊裏難得分一點點細糠摻皮糠,父親做成餅子,舍不得吃,而我頭仰在天上,硬吞,噎得眼淚泊泊的。楊樹在菜園上撿回來的芋頭莖葉,給了點我父親,父親立即洗淨下鍋,煮得很爛,粘茲茲的,看上去很好吃,但吃下去難受了,麻嗓子,抓不到摸不著,難受得氣都升不上來,我估計嗓子眼腫起來了。父親說,吃粗糠,養霸王。還講了個“吃粗糠養霸王”的故事。故事我記不得了,大概就是從小吃苦,長大有了出息的意思。我餓得實在不行,偷生產隊裏窖(埋)在六六六粉子(劇毒農藥)裏的革莽種、點在田埂邊的蠶豆吃。原先埋農藥是防止老鼠和蟲吃,楊樹笑笑說,被我這大老鼠、可憐蟲吃了。我不知道怎麼沒有被毒死,可能我是有抗藥性的。有一次生產隊婦女勞動從我家門口經過,我指腹為婚的丈母娘圍腰子(圍裙)裏兜的什麼粉子,我問兜的什麼,她說是焦屑(炒焦了的麵粉),你吃嗎?我不問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就是一大口——感到麻人、嘴作幹,味道嗆鼻子,我知道上當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太饞了。我什麼也沒想,忍著趕忙溜到河邊,吐盡嘴裏的劇毒農藥,用清水漱口,然後再喝進一肚子水,等著拉肚子。我想到我家貓吃了老鼠藥中毒後都自己蹲到水邊子喝水自救,後來我果真沒大礙,估計殘留農藥是有的,抗藥性又增強了。
楊樹說,那叫灌鼓洗腸。我們一定要活下去!他還學著蘇聯電影裏的話樂觀地說:“麵包會有的……”他是我眼中最標準、最好看、最親切的男人,我相信他的話。我喜歡跟著楊樹後麵屁顛屁顛的,楊樹也喜歡跟著我父親後麵晃大膀子。我父親外出有事,我們在一起玩沒有覺得奇怪,雖然我和楊樹相差十多歲。我們喜歡在一起玩,什麼東西都試著弄來吃。
有年夏天,我和楊樹在河裏泡屍(洗澡、遊泳),看到河裏真有一具屍體——一條死魚浮在水麵上,己經腐爛發白,不能用手抓了,我就回家拿來淘米籮——那時候己經沒有多少米要淘了,用來撈小魚還是可以的,這次是撈一條較大的青魚,不過己經臭不可聞,楊樹說生的臭熟的香。回到我家,楊樹把魚的腐屍輕輕地倒入放有清水的鍋中,我生火燒煮,慢慢地真的聞到了香味,燒好了吃到嘴裏腐腐的粉粉的,楊樹說別有滋味。我正吃著,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怕父親罵,趕忙把鍋蓋蓋起來。父親回來第一句話就問,吃什麼好東西,這麼香?把點我吃瞧。楊樹笑笑。父親一嚐說,好吃。但父親說,這些東西已經腐爛得很了,不能多吃。
確實不能吃。我暗自想。記得有一次和父親去李大橋,橋下岸邊淺灘上躺著一個餓俘,可能是想到河邊喝點水,倒下死了,無人問,天氣熱,時間長,肚子像個鼓,被吹了氣似的,蒼蠅蛆蟲爬爬的,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瘋子模樣的人用手抓腐屍的肉吃,大概也是餓瘋了。我捂著鼻子逃開了,想想都要嘔吐。父親找來鍬把那個腐屍埋了。記得元莊大閘張那個漁寰(魚進得去出不來的長龍似的頭大尾巴小的口袋網)的,網裏張到一個死人,肚子像個鼓,是從急流衝到網裏,拖上岸仿佛人還在動,朝地上一倒,肚子破了,流出一肚子鰻魚,它們拱在裏麵吃死人的內髒。鰻魚賣七分錢一斤,開始我不知道,買回來燒著吃,鰻魚好吃,睡了午覺醒來打擺子了。後來知道了,好像間接地吃腐屍,疹得慌。
那年,父親要到低田(裏下河的腹部)去割稻子。割稻是軟活,不挑大擔子,多少換點糧食,這次楊樹也跟著去。我在家裏登大寶(留守看家),父親說至多十天半個月就回來,好在我自己能撈魚摸蝦找野菜弄著吃。
他們不在身邊,我無人問,精光肉球的,經常睡露天覺,夜晚聽不到楊樹夜裏唱歌,睡大意了沒有及時回家睡,著涼了:我的頭好像個笆鬥,脹下來疼,鼻子不通,用嘴呼吸,喉嚨像塞起來,咳嗽聲像個破竹篙子,一連幾天沒有吃東西,燒得難過,隻喝點生水……
“還睡懶覺呢?太陽曬屁股啦!”痢毛牛來到我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