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西涼月·糧食(2 / 3)

“我很難過……”我有氣無力地說。我睡在門口的門板擱的床上,嘴唇燒得全是泡,己經幹得憔過來了,一層皮翹著。

“跟我吃瓜去,清清火。

“我走不動。”

“我抱你去。”痢毛牛把我輕輕地朝手上一托,抱著我朝西麵跑,穿過我母親的墳——這一大片地方是痢毛牛下瓜的地方。

“怎麼不把我放下來?”他走向溝頭邦子,我問。

“河坎子有熟的瓜。”痢毛牛說。

“這裏哪有啊?”我看到瓜藤漸漸少了,不放心地問。

“到了,下去吧!”我猛地被拋向空中,未能反應過來,已經栽入水中,身上沒有衣服,渾身被水撞擊得麻實實的疼,因為是早晨,水好冷,我很快沉入河底……因會遊泳,馬上手腳並用,冒出水麵,求生的本能,我劃到岸邊,狗一樣的朝上爬,我聽到痢毛牛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我隻當開玩笑沒有罵他,邊朝家溜,邊想,但怎麼也想不通:他為什麼騙我乘人不注意將我扔進河裏?假如我自己不會遊泳,爬不上來,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人們肯定會說:小家夥餓極了偷瓜吃的,淹死了.

回家我繼續睡覺,瓜沒有吃成,河水嗆了好幾口。一覺醒來,眼睛害起來了——眼睛火辣辣的灼人,像有沙子在裏麵滾,此後每天醒來眼睛就被眼屎封了,用水漫漫脹開,終於有一天,眼睛不能睜了,即使睜開也看不到什麼東西了……

“乖乖啊!”父親回來了,喊我。我呼啦一下爬下床來,跌跌撞撞朝堂屋裏走。

父親走上前來,仔細翻開我的眼睛皮,大吃一驚:“乖乖啊,你的眼睛已經瞎掉啦!”

我的眼睛長滿了白翁。我感覺到父親流下了眼淚,滴在我的手麵上。父親二話沒說,用麻繩背著我朝車樂衛生院方向跑。經過楊樹家門口,父親對楊樹說了我的情況,請他照應我家門口,其實沒有什麼好照應的,夜不閉戶的窮人家。

我們抄小路六七裏,到了車樂大橋。這地方我來過,橋頭上有個大照壁,上麵畫著毛主席暢遊長江站在輪船上揮著手的畫像,我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豪邁。父親放下我,自己到碼頭上喝幾口河水。我坐在碼頭坡上,聽到幾個小孩說著話從我身旁經過,說我是個瞎子,敲我的麻栗子(用手指骨節敲腦袋)。我知道他們欺負我,不敢動,怕滾到河裏去。父親雙手捧著一捧水朝上走,發現了大喝一聲,他們鳥獸般奔走了。我喝卜父親手中的水,心裏清涼多了。

醫院的藥水味不好聞。醫生說怎麼不早點來看的,拖成這個樣子?父親和醫生道苦情,說到我沒有媽媽就哭了。醫生很同情,立即打針,倒來溫水讓我吃藥……

醫生關照,回去後,給我加點料。父親沒有辦法,夾著個口袋,借了半斤焦麵(小麥放在鍋裏炒熟了磨的麵粉)、兩勺子麻油(父親變戲法樣地變出來的)。父親給我燉了一隻雞蛋,趁熱用熱氣熏熏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熏得眼淚汪汪的,吃了蛋要我把油也喝下去。

焦麵吃完了就不好再借了。當然,我的眼睛睜開了。

沒有糧食吃,我曾偷過集體的稻子;賣公糧的時候痢毛牛偷稻子我幫他望風……有一次被楊樹發現了,但他沒有告發我們。這些醜事不光彩我就不說了。

實在沒辦法,我就和天、地、水要吃的。西楊莊的南大堆坎子長著一種野蒜,像小米蔥,葷味兒特大,用鹽醃鹹,當鹹,煮小魚子,特別香,還可以起到殺菌止癢作用,每年是我家必備的野小菜子。這個季節,雖是青黃不接,能吃的野菜和野草卻不少。父親識得百草,可以治病、救命(但沒有救活我母親)。我的家前屋後、方圓幾裏總能找到大人小孩喜歡吃的野菜野草。我家東邊亂墳中的野菜蠻多,楊樹和我是經常去采了吃。它們是那個時候的救命草,救窮人救苦難,救了我,也救了好多別人,也是救中國!下麵我得再好好介紹介紹,以示牢記野菜的中國和感謝社會主義的草。此致,革命敬禮!

茅針,是茅草初生的花蕾,清香香的,嫩生生的,白晶晶的,絨抖抖的,甜津津的,是孩子們最愛吃的野味。茅草長起一茬一茬的毛針,我是及時去拔,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來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螞蟻,一部分自己慢慢剝開來吃。楊樹還會說茅針調情(我那時不懂)的話:“茅草尖子戳了腳,轉來轉去找郎挑。”

刺針頭是野薔薇的嫩頭子。野薔薇的刺尖銳鋒利,剛長出的嫩頭撕去皮可以生吃,肉肉的有筷子壯,撕了皮吃到嘴裏清甜爽口,像小小的葛筍,是青黃不接的三春天裏孩子割草、放牛時饑餓、無聊、快活時的點心。

金針,開黃花,一般用來燒肉很好,但那時光哪裏有肉?不得吃的時候,花朵朵當兒,人們掐下來就生吃。不過野丫頭們知道掐一把金針送給男孩子,叫“送把金針,托付今生,私定終身’,。

構祀多長在荒地裏、堤坎子、亂墳周圍,不管土地有多瘦,它都能長得青枝綠葉,無憂無慮;構祀頭渾身長著不軟不硬不小心就戳人的刺,春來嫩頭嫩葉好吃,可以涼拌熱炒。楊樹告訴我:多吃可以清火敗毒,養肝明目。

馬蘭頭多半生在水邊,田埂上,這裏一小片那裏一大塊地茁壯成長著。無論涼拌熱炒,均是佐粥野味小菜。

這些野菜我小時候吃得多,楊樹來玩也吃。他比較喜歡吃萎篙和馬蘭頭。

萎篙頭和馬蘭頭、構祀頭的吃法差不多。

萎篙不僅是豬羊牛的好菜,也是人們下飯的美味,清炒萎篙,吃得滿齒留香。或是肉絲(假如有肉絲的話)炒萎篙或是香幹炒萎篙,清新撲鼻,異香彌久,令人回味。萎篙梗子暗紅,葉子半青半白,看起來生得不那麼活潑,缺衣少食的樣子,一般是割給豬吃。但上河——高郵湖灘子上的萎篙長得又高又嫩,非常旺盛,西楊莊的男女勞力都要過了大運河去打萎篙,上午去,晚半天就打著號子,“好姐家”“歪子好”,前呼後嗒,“喲”起一條聲來,一擔擔地挑回來了,青黃不接有它先救急。

簍篙梗子家常菜,葉子做豬菜,家家戶戶的炊煙裏就夾著野野的清香彌漫開來。人們累了一天還是顯得很興奮。更值得回味的是,他們幹活的地方是在湖灘上的蘆葦蕩裏,萎篙就長在蘆柴棵裏,一心向上想夠著露水和陽光,竄得又高又嫩。蘆柴長得頭靠頭葉靠葉,人藏進去是不容易找到的。汪曾祺筆下的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派》第二場《轉移》,那些傷兵就是從陽澄湖轉移到高郵湖的蘆葦蕩裏來了,敵人怎麼來搜捕就是沒有辦法,隻能望湖興歎。後來這部分養好傷的新四軍藏在高郵漢留蘆葦蕩,參加著名的抗日戰役“三垛河畔伏擊戰”,取得重大的勝利。你說男男女女在裏麵打萎篙,借著這天然的屏障順便調調情,還不是鼻涕朝嘴裏淌?有的人透露,楊樹和某某人跑到蘆葦蕩的深處去了,有人還聽到從深處傳出那個的吃吃聲。有人神咋咋的:打萎篙,打萎篙,男人抱著女人腰,滾倒一片嫩蘆柴,嚇得野鴨飛多高。真是要飯花子在黃連樹下跳舞——苦中作樂!這些是大人們的事,我並不知道。

但知道人吃了野菜還能補氣,免生小病小瘡的。不知道真有這功效,還是長輩們阿Q精神,哄騙我們樂觀地吃野菜活下去。每年這時候西楊莊家家戶戶的飯桌上也少不了這些的,不過那時候沒有油,也沒有肉絲一起炒,像豬菜,一點也不好吃。

還有一種藤不知叫什麼名字,它牽在樹上結了好多果子,我摘回家放在鍋裏一炒香噴噴的,吃在嘴裏有點粉有點甜,那時有毒沒毒都不知道,吃下去有點怕,因為母親的死與吃了野草的根中毒有關。過了半天看看自己還活得好好的,就把這種果子給點父親和楊樹吃,楊樹說好吃。父親說是野山藥藤上長的果子,是大補啊。

我上小學了,正是“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個時候有個好處,學校就在家門口,貧下中農管理學校,有錢沒錢都上到學。過了不久,江山一片紅,漸漸地老師打倒了、鬥跑了,沒有老師,就請楊樹去代課,教我們班,我很高興。

那時我不知道講衛生,經常不洗臉也不洗手。那晚吃過小魚剝過小蝦小蟹,因為舍不得洗手,念完課文《孔融讓梨》就上床睡覺。剝蝦子、螃蟹的手腥氣爛味的,而我覺得好聞,睡著之前,過一會兒把手放在鼻子上聞聞,覺得香,充滿鮮味的香。聞著聞著幸福地呼呼大睡,幾乎被人抱走扔到河裏都醒不來。睡到半夜,我的手指頭的指甲棚子隱隱的有點疼、有點癢,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覺楊樹在唱歌,我猛一睜眼,聽到“吱”的一聲涼冰冰的小爪子像小米粒一路在我臉上撤過,我知道是小老鼠來過了,黑暗裏我摸了摸又癢又疼的手指頭,吃了一驚:有幾個指頭的指甲被老鼠啃掉了小半邊。我不怪我懶,睡覺前沒洗手,而是罵了一聲懶貓,死哪裏去了!其實怪不得老鼠怪不得貓,它們也餓吧,貓偷偷溜出門找食了,老鼠餓得連活人也啃了……

第二天去上學,課本還有半截子了。由於用書打毽子,書從脊梁中間破下來了,被我翻啊翻的斷成兩截了。我翻遍家裏的破破爛爛,那半截子就是找不到了。到了課堂上,楊樹老師要我把課文讀一遍給大家聽,我拿出半截子書來.

“怎麼還有一半?”楊樹問。

“找不到了。”我說。

“那你拿什麼讀呢?”

“我有點會背了。”我幹脆就把書扔到桌肚子裏了,結結巴巴地把《孔融讓梨》背下來,楊樹滿意地點點頭示意我坐下……楊樹雖是文墨之人,但教書的水平和能力是不夠的。有一次在課堂上教我們“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然後叫大家說說夢想,大家七嘴大八言的像炸開了鍋,有個學生說:“我的夢想糧食堆成山,吃不完。”其他同學附和說:“吃到打慨(慨飽氣)。”有一小調皮,猛地一聲叫出一句大人話:“吃得肚大燎子歪!”“哈哈哈……”全班同學都大笑起來。不知怎的楊樹自己哭下來了,老師一哭班上的女生全部哭卜來了,他們哭的時間長最後我們都哭下來了,哭起一條聲,震動全校。後來就像黃鼠狼拖雞愈拖愈稀,學生幾乎走光了——隻剩我和楊樹在教室裏齊讀:嘀嗒滴答下雨了,種子(小草?)說,下吧下吧,我要發芽;下吧卜吧,我要開花;下吧下吧,我要長大……校長要他回家去了,從此他又斷了營生。

我很替他可惜,也是替我惋惜。

我有點戀戀不舍地找他玩玩。楊樹問我,我們一年種到頭的田,為什麼肚子都吃不飽呢?我毫不思索脫日回答:“是三年自然災害!是蘇修要債!”其實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揩麵杖吹火——一竅不通。

我還是常常吃上頓無下頓,但聽了楊樹的話繼續上學,盡管有時候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的。

(我沒有能力幹足夠的工分,有好多年糧食扣在生產隊裏拿不回來。)後來挖老鼠洞打老鼠吃,在家裏牆角的老鼠窩中發現了我那半截子書,可是己經屑屑攘攘的了。不知是老鼠聞著書上的魚蝦味,還是看上我的書做窩想識兒個字顯得有文化?我告訴楊樹,他隻笑笑,好像不感興趣。怕刺激他,有好長二段時間沒有和他見麵。

侮年都有青黃不接的時候,餓得眼發黑。有一次我偷生產隊裏的牛飼料吃,怕被發現,躲在場頭公房旁邊的草垛裏,吃過後抱著一捆草睡著了。楊樹來翻草垛堆草堆,用叉r撂草,一下子連草和我戳在叉子上,說這捆草怎麼這樣重啊?細一看,叉子仁還戳著一個人,就像日本鬼子刺刀上戳著中國的小孩,我哇哇地叫起來,他也嚇了一跳。幸好是挑在我的破棉襖和紮的麻繩上,沒有戳傷我,不然就是叉下鬼了。

以後我不敢拱在草堆肚裏了,隻是拔掉一兩捆草,坐在草窩窩裏曬太陽,把破棉襖脫下來捉虱了,一隻 隻放在嘴裏咬破。當時想,這些血都是吃的我身上的,我要把它吃回頭。這是和父親學的。父親說虱子咬在嘴裏有點鮮。我看不是,是有點鹹,還有點腥。虱子捉完了就在攘草裏找點有在稻草裏的稻穗子,放在嘴裏嚼,嚼得滿嘴白漿冒冒的。時間長了又睡石了。沒有長成老母雞的麻雀嘰嘰喳喳在攘草裏尋找遺留的稻穗子,老鼠也出來拱拱有在稻草上的稻粒子,它們把我吵醒了,我動了一下,老鼠吱溜一聲,小爪子碎米粒一樣從我臉上撒過去,麻雀哄地一聲飛起,一亂麻雀屎掉在我的臉上……

我還有一種弄活食吃的家夥,是父親在世就有的——用籠子、撲子、夾子抓野獸吃。

籠子是木板和鋼絲網製造的,也叫電籠,但從來沒有通過電,那時還沒有電,隻知道兒歌裏唱的“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籠子放誘餌的這一頭養一隻兔子,是楊樹送給我的——時常忘了喂草和水,後來饑渴而死。有時放一隻雞或死鳥、魚幹。之間有鐵絲隔斷,就像出租車駕駛員位置的隔擋,歹徒不好下手。電籠中間有踏板即機關,吊著引線,餓極了的野獸進來踩到踏板,“撲篤”一聲後門落下,站著進來恐怕就要躺著出去了。籠子放在靠父親房間牆外與豬圈牆之間的巷口裏,屁股對著北牆的一個洞,打開後門,主要是用來張黃鼠狼,運氣好能張(捕捉)到金錢豹、水獺貓,那家夥張到籠子裏,想逃跑,撞得鋼絲籠子震天響,好像地震了。記得我們睡在床上整個房子都在抖動,屋上的吊絡子灰和牆上的酥泥震得撒撒的。防止這大家夥子——畜生把籠子崩散了,事不宜遲,父親和我各人套了一件破上衣,來到巷口,開籠子前門放出兔子,關好門,籠子再捆上幾道麻繩,將籠子抬到河邊,月光寒冷,霜氣逼人,有時要砸開凍,把籠子悶進水裏,金錢豹在籠子中這頭躥到那頭,找出路,打得水花翻翻的,最後兩隻前爪搭著籠子鋼絲織起的眼,慢慢趴下了……由於激動和寒冷,我們熱血沸騰得直抖。對不起,那時不知道金錢豹是國家保護動物,隻知道我們缺衣少食、饑寒交迫,張到一隻金錢豹就是一場戰鬥,是我們的節日,一張皮值好多錢,肉醃起來好過年。現在想想我們誘騙它們上當,然後要它的命是多麼的殘忍。實在是窮、餓,沒辦法。有一年,很長時間什麼也沒張到獵物,好不容易張到一隻長有斑點的家夥,我說是小金錢豹,但有貓的慘叫聲,父親說可能是水獺貓,其實我們心裏很清楚,是野貓,陪著楊樹夜裏唱歌的野貓之一。我們違心地把它抬到河邊水裏悶死,野貓那種求生的尋找出口的樣子我看得都哭了,沒辦法啊!中午偎的“水獺貓”肉太腥氣,楊樹吃了兩塊,我們都沒有吃,倒掉了。

黃鼠狼每年都能捉到幾隻,大多是撲子撲、夾子夾的。

打到黃鼠狼後,剝皮吃肉。剝黃鼠狼的皮是技術活,一不小心皮上剝下一個洞,皮就不值錢了,所以它的皮都是父親剝。如果是公的,父親會把黃煙子雞巴剔出來做牙簽送人(我在小說《外公》裏寫過)。

什麼也張不到就張老鼠,我會剝老鼠的皮。我用一根線扣住打死的老鼠的兩顆門牙,吊在菜笆園子的樁上,小刀從老鼠嘴劃開慢慢從頭剝皮到頸項,然後逮住頭上剝開的皮往下一拽,像脫棉褲一樣,皮就剝下來了。把老鼠的小爪子剁掉,五髒清除幹淨就可以下鍋燒了。我常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老鼠的兩顆門牙,把一個老鼠頭放在嘴裏啃。盡管我們不是廣東人,害怕吃老鼠,都不敢吃它。其實老鼠肉細膩味美,楊樹中午來玩正好碰到我們燒老鼠吃,我會拈個老鼠頭給他啃啃。

父親去世(也是饑餓下得病而死,今天暫先不說)後,楊樹不肯和我張黃鼠狼、打老鼠、剝貓什麼的,我就弄得少了,隻好找點別的吃吃。

青草長起來之後,我就捉蚌蠕,蚌錳是放在火上烤了吃,烤得噴香、鮮脆,油滋滋的,好吃。

另外豬蛋也吃得不少,是和楊樹學的。那時候聽到周圍有豬叫,能辨別出是殺豬、閹割豬還是豬餓了的聲音,要是覺得是在閹割公豬,就趕了去,把公豬閹割下來的蛋——肇丸,我們稱之為豬卵子(摸在手上熱乎乎、暖洋洋的),撿回來洗幹淨處理一下,放在鍋裏用水煮了吃,覺得好吃得要命。

還有一種好吃的是鳥蛋,楊樹常常扛著我——打軟梯到屋簷邊掏麻雀蛋。我爬到門前的老楊樹上掏喜鵲蛋,爬高上低很危險,大意一下就會跌下來,特別是掏喜鵲窩,不知道小喜鵲出了,老喜鵲護窩會從天空俯衝下來啄你,啄瞎你的眼睛,你要是手忙腳亂護頭護尾,手一鬆就會從樹上掉下來跌死。我跌死過,又活過來了。還有一種害怕是掏到蛇,蛇到鳥窩偷鳥蛋、小肉鳥吃,無巧不巧地相遇,它盤在鳥窩裏,我手伸進鳥窩,摸到肉模摸的東西,以為是小肉鳥,抓出窩舉頭一看,魂都嚇掉了,一抖手在零點幾秒之內扔掉。東楊莊有個小黑皮,在屋簷邊掏到一條蛇,以為是剛出殼不久的小肉鳥,拿出來舉頭看時,一嚇張大了嘴,一鬆手,蛇也驚慌,嗤的一下進“洞”了——蛇從小黑皮的嘴裏鑽進肚了,他摔下來,雖然沒有跌死,但蛇在他肚裏七拱八拱,把小孩拱死了。我不會把嘴張著的,基本能吃到鳥蛋,但不吃剛出殼的鳥。

我像個野鳥一樣,不去找食就得挨餓。收麥子時我要去收割過的田裏拾麥子;割稻子時我就去拾稻子。在顆粒歸倉的年代,連麻雀子都是害蟲,我們到集體的田地裏撿糧食也是害蟲,隊長罵我們是害人蟲。毛主席說,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我們到哪裏撿拾糧食都不行,都有人看,都有人趕。我們常常趁人家不注意或吃中飯時,頭戴樹枝青草圈的帽子,潛伏了去,在墒溝裏爬行——這些都是和電影裏學的,對付敵人的。這樣撿拾一些,有時也順手牽羊抹一把稻穗或麥穗子就溜,被發現,輕的自然交公,重的挨打。李大橋的一個小孩偷拾挨打致死。父親歎息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想不到人為食亡。我被打過,挨打不止一次,但沒有被打死,有了糧食回家就高興,像個小畜生一樣,沒有血性,挨打就挨打,沒有糧食頭就昏了,有了吃的最重要。

長大些,我可以獨自取魚摸蝦用來充饑,在以前的文章中寫過。抓到過各種小魚:羅漢狗子,草魚刮子,昂嗤錐子,黑魚屬子,硬頭夠子,油踏遍子,石板皮子,季花婆子,鰓魚娃子,鯉魚拐子,螞螂杆子,糊塗呆子,貓殺子,白魚苗子,蝙魚秧子,草鰻筒子,銀魚子,花斑馬螂子,尖嘴怕婆婆。水田裏還有長魚、泥鰍,小溝、小渠、小河、小叉、小塘、小湖裏有蝦子、螃蟹、螺蜘、歪子、艦子……他們之於我,都那麼親切、可愛,都是童年的快樂,最美好的回憶,都是我的故事裏的故事。記得母親活著的時候,怕魚刺卡到我,將小魚小蝦砧碎做成魚圓子給我吃,用小魚蝦們歡蹦亂跳的生命換取我的生命。懂事後,我覺得挺對不住他們的。父親生前說,你母親下去替你難為難為(謝謝)他們打招呼去了,你對得起母親就對得起魚們了,你替魚們活著要跳龍門,你媽望著你呢。所以沒有糧食和後來的糧食不夠吃時代取魚是我最熟悉、幹得最出色的事兒。

我取魚常用的工具有扒鉤子、躺網子、砍普子、蝦拖子、齒罩、魚叉、魚鉤、蝦籠、花籃……這些漁具我運用自如,都為我收獲溫飽和快樂。

下河邊撈魚經常用扒鉤子。父親生前用扒鉤子扒魚,楊樹也來和父親換著扒,我拎著魚簍子拾魚。

扒鉤子是父親做的,在半圓形的環、底邊是半圓形的直徑上,紮上一個專織的扒鉤子用的漁網,毛竹片子胡成的等腰三角形,用鐵絲很靈活地固定在一起,用一條長篙子,根部穿過等腰三角形的頂點,搭在半圓的中點,用麻繩紮緊,再在等腰三角形頂角與篙子之間用小撬棒絞起套在篙子上的一定長度的麻繩,在篙子與三角形頂點上絞陣,定點冊撬、收緊,撬棒的另一頭紮緊在頂點與竹篙根部之間,扒鉤子就做成了(後來就是我親自做了)。站到河邊,扒鉤子那頭向河中間撂去,竹篙的竹梢放在肩膀上,兩手邊捎邊朝麵前扒,扒到河邊子快速地一拖拎起,倒在岸上,總有些糊塗呆子、昂嗤錐子、草魚刮子、季花婆子、黑魚屬子等等小魚。

糊塗呆子和爛河泥、渣草一色,最會裝死,趁人不注意,一氣騷一氣騷,扭到水邊去了。在水裏更是好佬,趴在水邊不細看同河泥無兩樣,它不動神色,即使發現它,以為它死了,小魚蝦米遊到它的麵前,沒注意,它獅子大開口般地大嘴一張一合,那些小家夥們就進入它的“皮口袋”去了。我撕下它的肚皮,有小蝦、油塌扁、羅漢狗子和其他小魚。其實它一不糊二不呆,尖著呢,比人尖,比我更尖,常常騙過我的眼睛,然後溜之大吉。楊樹說它大大的狡猾。它的大號:虎頭鱉!

大青蝦不同,一點城府和心計都沒有,才扒上來倒上岸,像個跳高運動員,一蹦老高,暴露目標,生怕我不知道它叫大青蝦。我還知道它另一個名字叫大草蝦。不過它一縮一縮地朝後蹦得快也逃得快,考驗我撿拾的眼尖手快。

扒得最多的是油塌扁和羅漢狗子,一扁一圓,與鹹菜煮煮,我當鹹貓當菜,搭搭粥吃得很愉快。偶爾還扒到鰓魚娃子,一般都醃鹹風幹過年三十晚上吃,風味獨特。扒到鯉魚拐子、白魚條子幾率也不小,那是很歡欣鼓舞的。實在扒不到什麼魚,螺蜘、蛆子、歪子不會少的,石板皮、毛殺子、尖嘴怕婆婆也有些,當個晚飯菜是不得話說的。

有時和楊樹撐條小船用劃鉤在水裏劃,就是在特製的類似於劃草的劃子上綁著鋒利的彎鉤,劃船一樣在河裏左一劃,右一劃,既劃船也劃魚,能劃上大魚。歪子、虎頭鱉也能順便鉤著走。另外敲砍普子、拉蝦拖子,雜魚蝦蟹也能或多或少地不負苦心人。楊樹心情好時還邊劃槳邊唱歌,但不是西涼月,而是唱劃船號子:桅子花開頭靠頭,夫妻吵架不記仇……

那天楊樹在我家草塘埂上外圍的大河裏扒了不少的魚蝦,還有幾隻螃蟹,我的魚簍子都拎不動了。天色向晚我們滿載而歸,我們各分一半。我把大蝦和大些的整齊點的魚挑出來單放,留著第二天賣。小魚小蝦螃蟹螺蜘歪子雜七雜八的河鮮和切碎的大鹹菜一鍋煮煮,大蔥大蒜葉子切碎了一撒,八裏路就聞到香,連野貓都溜的來了,家裏的小貓叫得很抒情,在人前人後腳上腿肚子上暢來暢去,撮煞了。雖然沒有味精(那時不知道世間還有味精這個東西),小魚子那個鮮啊!人吃魚,貓吃魚卡,嚼得“誇吐嗤誇嗤”的,幾隻貓爭奪一個魚頭搶得打起來了。我學著父親在世時的口氣好心勸說:“別卡(ka,爭搶的意思),多呢。”說得像個真的,不知貓們有無聽懂。不管聽不聽懂,我和父親生前一樣對貓很好,記得父親曾經告訴我,經常洗貓飯碗不害眼睛。盡管我眼睛年年害我還是天天為貓洗飯碗,我相信是真的。貓飯碗裏魚鹵子拌粥,貓吃得“拓拓”的。吃完了伸出鮮豔的小舌頭舔舔嘴,舔舔前爪洗洗臉,伸個懶腰溜出門耍去了,可能又是夜不歸宿,和楊樹唱和聲去了。

我最擅長的是用魚叉搗魚,我使用的漁具感覺最好的是我的小魚叉。

叉頭是父親在世時在李大橋鐵匠鋪子上打的;叉竿是我家屋後的竹子做的。我不知是機靈還是生活所逼,用叉的準線很好,瞄準目標,大半百發百中,像武林高手,一箭穿心。我還會放飛叉。在位置不好,易暴露目標的情況下,不得已要站得遠,這樣隻有放飛叉,像現在的遠程導彈,時間速度(力道)距離都要符合要求。而我還不懂數學計算,隻是憑感覺。我看到翠鳥蹲在斜向水麵的楊柳樹枝婭或站在荷葉間,像在打噸,冷不丁地像支劍俯衝下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紮向水麵,立即飛向原處,嘴上叼著的一條小魚,還在頭動尾巴搖地無望地掙紮。我學著翠鳥不動聲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不會撲空。

我家門口河邊篙草棵裏有一隻苦哇子(苦惡子,水鳥)在叫:苦哇——苦哇——叫得很傷心很淒慘,像人在哭,像楊樹唱《西涼月》一樣淒慘。以前父親聽到這樣的鳥聲老是歎氣,我幾次扔磚頭角子,把苦哇子趕走,它又飛回來。我想父親、母親就是苦哇子哭走的,現在就怪我不客氣了,我待到傍晚夜幕降臨像閏土刺碴,對準苦娃子的叫喊處,放出飛叉,手到擒拿。噪聲解除了,不過第二天拔了毛燒著吃的時候,腥味很大,不如魚好吃。再遇到苦哇子,不高興髒我的手了,還是對搗魚感興趣。

那天有一條紅眼睛螞螂魚在通向南澄子河北岸的河溝裏,箭一樣穿過去,我的小魚叉也根據感覺超前奮力擲出去,箭一樣的直奔那條飛也似的螞螂,魚叉一出手還沒有到魚身,我就知道這條魚肯定就是我的菜了,就是這感覺,魚叉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老牛不是吹的:“插”的一聲,魚叉入水,正中魚的下懷!我收繩拎出魚叉,紅眼睛螞螂叉在我的魚叉上,不服氣地騷動著,我得意地“嘿嘿”!正好楊樹從溝頭走來,說:“再狡猾的飛魚也鬥不過小飛叉啊!”他是誇獎我。用魚叉叉過多少魚我數不清:品種有咬籽的鯉魚,戲水的螂魚,吃篙草的草混,逃跑的黃鱔,狡猾的甲魚,出洞的鰻魚,偽裝的黑魚……戲水、咬籽的魚最歡滑,躥跳不定,難以定位,命中力不高,而我是一舉搞定。春夏之際,溝河水流湍急,魚兒趕、溜、穿、梭,我眼疾手快,點到為止,魚兒便在我的叉尖上獻身。草混這個魚中的老混子,躲在水肚裏吃篙草,我根據篙草搖動方向和斷下來的篙草短下去的速度,估計魚的方位,果斷下叉;穩準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