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 西涼月·糧食(3 / 3)

夏秋天我們張丫子張黃鱔,我們叫張長魚。

小時候和父親上高郵賣長魚,隻穿了一個細褲頭子,渾身黝黑,像個漁船上的孩子。來到高郵水產公司,人家貨滿為患,不肯收,父親說好說歹,從一毛八一斤降到一毛二一斤,人家念在我們可憐的份上勉強收下了,八九斤長魚,塊把錢,拿錢的時候遇到難處:要寫個代辦條子,公司裏邊的人不好代寫,賬上說不清楚,找過路的人說不會寫,怎麼辦呢?父親說要是楊樹來就好了。我說我來寫吧,公司的人懷疑地看我笑笑,意思是:你?父親說會寫嗎?我說,會,楊樹教我的。他們找來紙和筆,內容如下——代辦條(轉頭另起一行)今代辦:長魚九斤,每斤一角二分,計人民幣一元零一分錢。此據。代辦人,曹成連。水產公司的人真的笑起來了,說:咦!好玩呢,泥骨祿蠢的小屁孩還會寫字?父親露了臉,走到陳小五子麵店,一毛三分錢下了一碗陽春麵給我吃。我要父親吃,父親搖搖頭,說他不喜歡吃麵。蝦籽醬油胡椒做的湯,第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麵,多鮮啊!“好吃嗎?”父親問。我點點頭,頭也不抬地喝著麵湯,“把口湯我喝看。”父親說。我抬起頭,碗裏真隻剩一丁點麵湯了,推到父親麵前,父親把一小口湯喝在嘴裏,順順嘴,說:“鮮呢!”我後悔沒有留幾根麵給父親嚐嚐。父親看出我的表情,說:“呆呆(爸爸)哪樣好東西沒有吃過,為人家做大小事吹鼓手,魚翅海參哪樣沒有?就差唐僧肉了。”說的是實情。我們回頭朝家走已經是晚茶時間了,還是沿著大運河向南,走到南關洞,運河東岸堤下有個大的水塘,有幾塊石頭露出水麵,石頭上有甲魚趴在上麵曬太陽,還有一隻大甲魚背上馱著小甲魚。塘的四周太陡,無法下到塘裏去,我扔了一塊石子下去,它們拖兒帶女紛紛溜下水去了。父親說“我喝點魚湯來”,我說哪裏來的魚湯?父親從石工的階坡走下運河堤,蹲在運河邊用手捧了幾捧運河水一氣喝喝,又捧了兩捧水澆在臉上,再抹了把臉,甩甩手,上了運河堤。我知道父親餓了,舍不得自己買著吃。我說哪裏是魚湯?父親說,運河裏有水,水裏有魚,喝到肚裏熱熱就是魚湯了。

現在想想是父親在饑餓中故意樂觀,我是多麼心酸!真的感謝有魚帶給我點樂趣,天賜的糧食,救我的命。

記得父親生病後,我大多時間還是在水裏泡著,包括冬天我和楊樹都是赤腳單衣在凍下摸魚。其實冬天魚最好摸,魚怕冷,自動朝你手心裏鑽,朝你褲檔裏拱,就是說哪裏暖和它們就向哪裏鑽。楊樹總是拿我開心說,褲檔夾夾緊,雀子別給魚兒咬掉。我懂得魚的習性,抓魚成了我最大的使命和喜好,用樂趣喂飽肚子,可以短暫地忘記我的寂寞和憂傷,也忘記我無根留守的恐慌。

痢毛牛會穿皮權(橡膠皮做的上下連在一起的防水外套)下河摸魚,楊樹怕冷,也弄了一套穿起來下水摸魚,有一天和痢毛牛在一個河裏摸,摸了一條大鯉魚,痢毛牛說這河是他家的,上岸後,他用打水邀魚的棍子把楊樹打得沒氣了,父親拄著棍子,在屋後找來還魂草煎湯,撬開楊樹的嘴灌了下去,半個時辰,楊樹終於有點幽幽子氣了。後來每天用糞桶(澆菜用的挑水挑糞的木桶)放在學校的男生小便池當麵等學生的尿(童子尿),然後泌掉尿留下尿腳子,讓楊樹灌下去。一個星期後他才能下地走路……但是,楊樹從此不再下河摸魚了。

我還是摸魚充饑,摸魚摸蝦興趣不減。長大點有力氣就拾狗糞。

父親生前勒緊褲帶對楊樹說:“養兒不讀書,等於養頭豬。”楊樹記著我父親的話,不僅經常帶著我,他還鼓勵我上初中。

當然,初中老師也很照顧我。召開批判大會都要我幫忙謄寫大批判稿,要我給同學們憶苦思甜,教育大家不要忘本。我有時講著講著就沒有什麼可講的了,就講到六十年代,母親饑餓吃了毒草餅子中毒去世……

我確實要憶苦、要思甜:從上學開始,就沒有穿過厚的棉衣棉褲,母親生前為我做的加長的衣服不夠長,早就穿壞了,效裂的手和腳滿是凍瘡,腫的像饅頭,是又疼又癢又不能用來吃的饅頭。但不影響我撈魚摸蝦拾狗糞,不影響我的學習成績,雖然那時不講成績,而老師還比較喜歡我。

我家裏沒有糧食,中午我基本就不回家吃午飯。在蠶豆結角子季節,放學的時候,同學們回家吃飯,我就趁老師同學不注意,滑到兩邊埂子上栽有蠶豆的水渠裏摘點青蠶豆米子當飽。應該叫“偷”,因為是某個集體種的。通常蠶豆長得老高,向水道中間傾斜,形成合抱之勢,可以說是遮天蔽日,外麵人一點兒也看不到裏邊,水渠裏麵水不多,我腳岔在兩邊,不會濕腳。我在這一條綠色通道裏,走走摘摘吃吃,還剝點蠶豆米子放在口袋裏,晚上帶回家煮了和楊樹一起吃。

這樣獨立覓食不是一次兩次。當然,蠶豆長勢不好、不是遮天蔽日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樹要皮人要臉。

為了能賺點工分,我利用課餘放學時間拾狗糞(楊樹是從來不去拾狗糞的)。很不好意思說的是我還繼續偷點糞,可以說是資深的慣偷,父親在世拾糞時我鍛煉起來的,這方麵我的老經驗很豐富。中午放學後老師學生全走光了,我就來到學校廁所刮糞,有幾次是同學花桂英和另一名我忘記名字的男同學為我望風,分別在男女廁所門口,他們為什麼這麼幫我我不知道,可能是我把作業給他們抄,有時幫助他們做作業的緣故。我很高興,覺得有點溫暖。偷糞時,瞄著那個出籠不久的、似乎熱氣還沒有散完的新鮮的人糞刮一點放在我的糞兜裏(那些已經爬上蛆大便就不能要了,很嘔心了),上麵撒一點酥泥,就不難看了,再摘些葵花葉子或芋頭葉子之類的大葉子蓋上,沒有蒼蠅叮,可以保鮮到晚,挑回家交給生產隊,秤斤重記工分。

記工分的是生產隊會計許痢子。其實他不痢,不知為什麼叫他痢子,可能名字賤好存活。他很運氣,和我同學花桂英的二姐姐花桂蘭結了婚。

我同學和她姐妹是下放到西楊莊來的知青。確切地說她們是隨父母全家下放來的。他們和楊樹家是隔代表親,下放時投親靠友來的。剛來全家寄居在會計許痢子新蓋的草房子裏。老二上麵還有一個姐姐叫花桂蓉,老三花桂英後來成為我的同學,她還有個妹妹老四,叫花桂芬。全家原來居住在上海,下農村首次看到田裏的小麥苗驚奇地喊到:“這麼多的韭菜呀!”讓人笑掉大牙。他們基本上屬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是勞動的料。父母是搞研究的,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大女兒白麵書生樣子,養尊處優慣了,老三老四都還沒有到“爹爹挑擔千斤重,我幫爹爹挑上八百斤”的年齡。老二沒有讀什麼書,像個男孩,剃個短發,我們叫她二頭毛子,唯有她在廣闊天地裏衝鋒陷陣。但即使她渾身是鐵能打得多少鉚釘?年終決分,工分不夠,口糧拿不回來,全家抱頭痛哭。怎麼辦?那時有句話說:表現看工分,紮根看結婚。老二夜裏主動爬到許痢子床上了。這一舉動成了西楊莊一則爆炸性新聞,莊上很快傳出“二頭毛子夾夾子,好人不偷偷痢子”。花桂蘭說,管他奶奶的嚼舌頭,臉上老老,肚裏飽飽!

沒有想到楊樹和花桂蓉合在了一起,花家又減少一張嘴吃飯,這倒也是兩全其美的事。但這讓我大惑不解。

說來話長,原本是老二看中楊樹,二人勞動一路來一路去,有說有笑,大家都認為,勞動產生的愛情,純潔樸素,實打實,我也認為是老牛扣到老楊樹上——跑不掉了。都是不得吃給鬧的,關鍵時刻老二顧全大局就忍痛割愛了,她為姐姐和楊樹牽了線,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楊樹他們雖是表親,但一代親二代表三代了,血緣關係不緊了。

花家姊妹二人同年結婚,楊樹和許痢子家各出一半的錢辦酒,西楊莊每家出了一份人情,中午各家請了一人吃喜酒,晚上每家請二人。中午是和蘿卜飯,晚上有魚有肉,酒是糧食白,一瓶一塊五角六。喜糖不錯,是從上海弄回來的,水果糖,還有大白兔奶糖。全西楊莊的人甜甜蜜蜜一回。

往後的日子,花家除了依靠許痢子,老三花桂英初一年級沒有讀完也回家勞動,雖然才十五歲,但很懂事,多多少少混點工分,多換點糧食。這一家日子好過多了。

還有一件好事,楊樹再婚後《西涼月》不唱了——夢裏唱歌的病自動好了。

花桂蓉也下地幹活了。但嬌皮嫩肉的幹不了重活,也幹不了多少工分。有次痢毛牛偷點糧食給她,花桂蓉把一小口袋糧食揣在懷裏,朝家跑時,口袋從懷裏滑下來從褲檔的方向掉下來,武大夯看到了就夯裏夯氣的大聲嚷嚷:“花桂蓉小產掉了。”弄得花桂蓉哭哭啼啼。楊樹不好說什麼,痢毛牛和武大夯在地頭打得頭破血流。

痢毛牛的舉動完全是巴結花桂英的緣故。

花桂英,輟學回家勞動,她重活也幹不了,也就拾糞居多,平日裏和痢毛牛一路來一路去,痢毛牛幫她拾,幫她挑,她隻扛兩把刮狗糞的鋤子。

痢毛牛屬於生活的強者——地痞無賴,不僅頭痢,也心狠手辣。殺豬、剝牛眼睛都不眨一下,白刀子進白刀子出,不沾一滴血,宰殺神速。他把狗皮剝下來,狗還活著,他用刀背對準狗的鼻梁子下勁一鑿(說打蛇要打七寸,打狗要打鼻梁),又拎起狗朝地上一損,狗才蹬了蹬腿,伸直了。他對長輩不孝。媽媽眼睛餓瞎了,有一次生病,要他喊赤腳醫生來看看,他從屋簷邊摘下凍叮當子(屋上化下來的雪水往下滴時被凍成冰淩),說醫生忙,帶個溫度計先量溫度,看有無發燒,要瞎媽媽張開嘴銜著,多冷啊!他媽媽不敢動,忍著把一根凍叮當子全化在嘴裏……南澄子河發大水,把他的祖墳衝垮了,他那被餓死的父親朽了的薄皮棺材衝出來了,屍骨橫七豎八的裸露在外,痢毛牛走去,照著他父親的骼骸頭飛起一腳:“去你媽的祖宗八代!”踢到南澄子河邊子去了。他,家窮頭痢,快三十歲還沒有娶馬馬(老婆),但他的文盲、法盲、流氓手段有一套。一天拾完糞往回走到半路上,我那女同學說要解手(小便),就蹲到蠶豆棵裏去了,完事了她的褲子還沒有拎起來,痢毛牛已經站在她身後……結果大家是知道的,滾倒了一片蠶豆。

我很喜歡花桂英。說這話時我不是個滋味,憤憤不平!因為我的朦朧意識裏,對老三很有好感,她姊妹幾個長得個個出眾,城市洋妞的味兒不因為下放而改變多少,老三白裏透紅在我眼裏最為好看。結果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不!人糞上!肥是肥,但讓人覺得惡心。

我也是瞎想,做夢而己。也不必說癲蛤蟆想吃夭鵝肉,其實許多天鵝肉就是給癲蛤蟆吃的。我也不做癲蛤蟆,也沒有本事做癲蛤蟆,也沒有心思去做癲蛤蟆,每天還要找活路。除了“偷”“拾”,夏秋放學回家一路釣長魚(黃鱔)。

釣長魚是楊樹的拿手好戲,我和他學的,時間不長也虎丫裏長毛——老手了。我會在秧埂或水渠旁的長魚洞邊水裏,用食指或中指彈水,發出長魚吃食的聲音,就像喚狗喚貓樣的,引誘或叫忽悠長魚咬我的鉤。我熟透長魚習性和居住情況。蛇洞、長魚洞,一眼便知;有無長魚住洞裏一看便知曉;長魚大小、個性,大門、後門我了然於心。我會做長魚鉤,一般是用鋼絲,從廢舊的車輪鋼圈上取下鋼絲,一頭磨尖,像針一樣尖,然後放在火上燒紅,彎成鉤,盡量做上防止長魚脫鉤的倒刺,再放在水裏淬火,扣上結實的繩子與一條金屬皮線扭在一起,一把長魚鉤就成了。每天放學後,走在田埂邊就能釣好幾條長魚。有時放眼一望,田中央的土墳邊的陰陽景象不一般我便知道有好戲,去釣長魚從不落空;有時候像拔河一樣屁股賴著拖出膀子狀的長魚來,心裏激動抖得像篩糠——這些長魚都是住在水田墳墓中的棺材裏,在骼骸的七竅裏拱來拱去的。我每天像長輩們說的跌倒了也要抓把泥,從不空手而歸。長魚釣回家或吃、或賣,反正每天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隨著我的年齡增長,楊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讀讀讀,書中自有千鍾粟;讀讀讀,書中自有黃金屋:讀讀讀,書中自有顏如玉……”鼓動我上高中。我也“從善如流”地喝三分錢一碗的青菜湯去了。

上高中,中午正常的是一碗煙風味嗆鼻的、上麵硬中間爛的鍋底蝴巴飯,再加一碗幾片菜葉漂浮在碗裏的類似於枯牛尿顏色的菜湯。沒有油,切好的青菜倒在大蒸鍋裏,像吃大食堂的鍋那麼大,炊事員拿著鍬一樣的大鏟子,爬三級台坡(高中在鎮.上,第一新奇的事是上廁所、上鍋台都有三級台坡),大鏟子在鍋裏翻攪一氣,然後放水,像評豬菜樣,燒滾,打開鍋,一股白煙樣的熱氣直衝屋頂,炊事員撅著嘴吹著熱氣,向鍋的四周箍點油,頓時鍋裏就有生油的香味隨著熱氣飄出來,學校食堂的味道就有了。鍋裏,油花子浮在上麵大小不一,像麻子臉上的麻孔,油沫子幫在鍋四周像月亮出來一道箍,油泡泡一個接一個的破滅,像一個人在擠眉弄眼,仿佛在說:菜湯燒好上麵箍點油——表麵文章。楊樹到鎮上來挑氨水,到新民灘挖腐殖酸,順便來看過我幾次,我請他吃過這樣的飯食,他說能把這樣的飯菜吃好就不錯了,類似於《菜根譚》裏說的,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我知道他是鼓勵我好好讀書。到了學期結束,學校把養的幾頭豬宰了,讓全校的師生吃。吩咐各個女生把麵盆拿出來盛菜盛湯。其實哪裏全是麵盆,有的腳盆、用水的盆子也拿出來了,眼不見為淨,有得吃就不錯了。十人一桌,二盆青菜燒肉,真正吃到嘴的也就是一兩塊,打死人少嚇死人多的,說得好聽——打牙祭。學生們趕快搶點肉鹵子泡飯,三爬兩噎,嘻嘻哈哈,打個飽隔,嘴一抹,拉倒。

吃飯,我覺得我吃得最飽的飯是“憶苦飯”,那是一九七五年初夏。

我們在下麵(農村)開門辦學,糧食得自己從家裏帶去。我回到家,哪裏有米?想找楊樹借點,楊樹出差去了(大集體辦了柳條廠,他做過一段時期的采購員,後來廠關閉,他又無事可幹了)。我空手回到開門辦學基地——英雄之地特平村(原來叫張家莊,很有名,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設有據點,陳特平在端據點時為掩護戰友被增援的鬼子打傷被俘英勇就義,因此張莊改為特平村)。我沒有糧食,貧下中農說,可以吃用小麥鼓子摻點小麥麵做成的黑饅頭,像窩窩頭,不要糧食不要錢,我幫他們謄寫大批判稿子。特平莊上有個地主,向同學們散布“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讀書做官論”流毒,說了和楊樹同樣的話,讀讀讀,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一字值千金,如何不用心……要我寫一篇批判稿,登上開門辦學油印戰地快報。同學們也省一勺子米粥給我,駐地房東還拿一兩個白麵饅頭給我,維持我一天的生計。有一天特平村通知說中午就不要做飯了,上午開憶苦思甜大會,中午統一吃憶苦思甜飯。憶苦思甜飯是用碎米、大麥頭子和一點小麥麵再加田裏的紅花草一鍋煮起來的,煮好後再撒點小糠,分裝在各個組的飯桶裏。我不知道是誰設計的憶苦飯,反正要象征性地體現出“幹的牛馬活,吃的豬狗食”的境遇。吃飯的時候,大家說紅花草像豬菜,還有糠糊在一起的像豬食,大隊書記說這就對了。男同學們吃了一碗就不再吃了,女同學皺著眉頭吃了半碗就停筷子了。我吃得正香,像個餓死鬼投胎,窮神辣刮地稠篤篤地吃了四大碗,才把肚子吃飽。記憶中是我第一次吃得最飽的,但吃得太飽了,撐得像個懷孕八個月的人,筷子掉地上都不能彎下腰來撿起。晚上肚子難受得要命,睡覺可受窮罪了,隻能坐著,像個菩薩或像個二鬥五拙在那裏,不能躺下,肚子脹得要爆炸,就像要死了一樣,放了一夜的屁沒有放完,嘴裏慨著哩弄味。

第二天下雨,同學們在屋內學習毛主席詩詞《念奴嬌.鳥兒問答》:

“魷鵬展翅,九萬裏,翻動扶搖羊角.

背負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

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

怎麼得了,哎呀我要飛躍。

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

不見前年秋月期,仃了三家條約。

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

我當著同學的麵不好意思放屁,忍著再忍著,標準忍氣吞聲,屁在我肚子裏竄上拱下,一肚子的氣,像河豚魚撞到橋樁上——鼓起來了。撇脹得受不了了,隔一段時間就偷偷溜到後門外的茅廁上脫褲子放屁,像連珠炮,放了一氣,提起褲子,抹抹胸口,就覺得舒坦多了。再跑到屋內,和大家一起背誦:“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

這次吃傷了,像害了一場大病,個把星期都不想吃東西。想到西楊莊有人窮吼吃多了或賭吃吃死了,還有點後怕。

其實我們用不著再去開門辦學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就生在農村,就是貧雇農出身,哪樣苦沒有吃過?

在農村最苦就是夏秋兩季,天氣最熱的時候愈要往外跑,搶天時、搶好天、搶太陽,收割、脫粒、曬穀子,若搶得慢些,穀物發芽黴爛紙漏就大了,一年的糧食無指望農民就要挨餓受凍。所以這個時間農民都是成日成夜勞動,人累得靠在那裏就睡著了,我站在那裏都打磕衝,連武大夯這樣的騷貨都在抱怨,說累得那家夥都聾拉著,尿尿滴呀滴的,見到女人翹不起來了。

這話當然有點誇張了。不過婦女們真的很辛苦,栽秧彎腰駝背,吃飯三爬兩噎,睡覺驢子打個滾。脫粒搶場時,人手不夠,男女老少齊上陣,恨不得連掃帚帶個帽子才好呢。花桂蓉懷孕了,在家歇著,其他人都上了大忙一線。武大夯看不得花桂蓉,說楊樹把花桂蓉當菩薩供在家裏啦?他(武大夯)說他老婆足月了還在勞動,雙胞胎是在田裏生養的(這事倒是不假,大雙子叫大草寶,小雙子叫小草寶),該派我們打糧食給她吃?武大夯的話好說不好聽,楊樹就要花桂蓉上場和婦女一起打滾龍脫粒。

這活累人又危險。

滾龍是在兩頭和腰上的木圓輪子上釘上一根根木條子,形成一個圓柱體,再在木條上排列釘上棗核釘,三分之一釘進去,三分之二露在外麵,滾龍一頭帶上皮三角帶子,與十二匹馬力的機器相連,機器一開“突突突”它就飛轉起來,成了滾龍,不分男女勞力,不斷依次拿著一束麥把,順次把麥穗擔上去,讓飛轉的滾龍上麵的鐵釘子把穀粒打下來,要是一下子擔上去的麥把多,滾龍一拽人就拽到滾龍上去,那就危險了。

“不好!”大家驚呼起來——花桂蓉拽到滾龍上去了。不是麥把,而是長長的頭發扯到滾龍上去,人也拽上去了。楊樹跳起來用手去拽機器上的三角帶子,沒有拽的下來,右手的四個手指和左手的兩個手指軋斷了,機器匠衝上去連忙停機,但花桂蓉整個人已經百孔千瘡,真是百孔千瘡啊!衣服全扯光,目不忍睹、悲慘世界,肚腸子都被滾龍釘拉出來了……見此慘狀,楊樹跺腳仰頭朝天大喊一聲“啊——”就倒下去了,正巧倒在花桂蓉身旁的滾龍上,滾龍上雪亮的鐵釘紮在楊樹的後腦勺上,滿地是血——楊樹夫妻二人的血。我無端地想起曹操隸書寫的“衰雪”,不知啥意,脫粒打糧食的現場是“滾血”……花桂蘭嚎哭著脫了一件衣服將姐姐花桂蓉蓋起來,男勞力下了生產隊公房的兩扇大門,大家七手八腳地分別將他們夫妻抬回家……赤腳醫生來過,宣布花桂蓉死亡:楊樹還有氣但不省人事,灌點紅糖茶還沒有效果。這件事故震動四方,大隊書記特許,花桂蓉可以就地土葬。

大家顧不上楊樹,忙著花桂蓉的後事:赤腳醫生為花桂蓉縫絞身上的窟窿,年紀大的婦女為花桂蓉穿衣洗臉,木匠來砍了一棵老槐樹,的的篤篤釘棺材……花桂蓉在哭泣一條聲中入土為安。

第三天(人死規定在家至少停留毛三天)大早送走花桂蓉之後,把楊樹抬到鄉衛生院,由於去遲了,靠皮叮著的手指已經壞死,無法接活。醫生將楊樹的頭、手包包紮紮,觀察治療幾天還是不省人事。醫生宣布:“沒救了,頂多是個植物人了。”我們不懂植物人什麼意思,真的成為一棵樹了嗎?醫生說:“水一拔(停藥)人就走。你們回家為他準備後事吧。”回家後,也為楊樹砍了一棵大楊樹,釘了棺材,為他穿好衣服後,放入棺材,等他斷氣。

我們為他守夜——他三天三夜沒有斷氣。大家都累得睡著了,我聽到有人在唱歌,以為是在做夢,我驚醒後揉了揉眼睛,不是夢,趕緊叫醒大家,大家一咕嚕坐起來,豎起耳朵一聽,歌聲來自棺材裏,唱的是《西涼月》……

楊樹醒了,沒有死掉,但舊病又犯了,白天還好,晚上隻要睡著就開始唱《西涼月》,一會兒是情歌《西涼月》,一會兒是他填詞的《西涼月》,有時候他唱的什麼我們聽不清楚,反正很淒然,很悲切,很蒼涼……

時間是把大銼,再尖銳、再鋒利、再不平的事物,都會慢慢被它銼平。

楊樹夜半歌聲大家習以為常,加上經常外出,《西涼月》的記憶也漸漸略有略無地稀落下來,後來大家漸漸把楊樹的不幸淡忘了。

後來我工作了——在本村做教師。條件改善,我和楊樹不需要在一起弄吃的,和他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見了麵也是匆匆忙忙說幾句話,我不敢看他那斷了指頭的手。而他在我麵前、在所有西楊莊人麵前很要臉,總是很陽光的樣子,在他五官端正英俊而滄桑的臉上老是看到一顆歡喜心,身上衣服盡管有補丁,卻永遠一塵不染,褲管筆直疊痕挺括如刀,走在田埂邊能把麥頭子割下來,一點不減他的瀟灑飄逸、風流調攪。人間四月天,他每每拎著長方體的柳條簍子(他在大隊柳條廠跑外勤留下來的)——他外出隻拎柳條簍子,像個詩人徐誌摩。

“我簍子一拎,外出訪親。”他見了我笑眯眯地說。

訪親就是外去找對象,約會,到女(男)方家做客,或在對方家周圍悄悄打聽打聽,訪訪家底和人品。

開始我以為就是去訪親,他在那次事故後一直沒有老婆,手殘廢了失去大部分勞動能力,有必要再找個老婆。後來聽說他並不是出去訪親,而是出去要飯(他出去尋找前老婆時有要飯的經曆了)。他以為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要飯不丟麵子,其實也會有熟人看到,隻不過沒有點破。我似乎隻有無奈的同情、搖頭和歎息。

再後來我調去鎮上做教師,又到城市裏工作,離西楊莊、南澄子河越來越遠……

我離開家鄉三十多年,離開莊稼和泥土的時間更長。到千禧之初,我從高郵搬到揚州石塔橋南居住。吃飽沒事幹,研究起高郵民歌來,那些遠去的歌聲:《高郵西北鄉》《小小劉姐姐》《拔根蘆柴花》《西涼月》……時常在我心中響起。

在一個深秋,樹上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一天中午我正在做飯,忽聽到外麵似曾相識的歌聲,蒼涼遼遠從天外飄來的樣子,由遠及近,穿刺我的靈魂,我趕忙放下手中的活,兩手在圍腰上揩了揩走到門外,看到一個瘦高個皮包骨頭般的幹癟老人左手拄著高於他的竹杖,仰著頭,唱著《西涼月》蹈齲前行。我發夢一樣地看著他——叫花子?要飯的!就掏出十元錢給他,他仰麵朝天,仿佛沒有聽到也沒看到,兩眼陷在兩個凹塘裏,像個瞎子,四大皆空的樣子理也不理,在石塔橋南的水泥路上,儼然飽經風霜又超然物外,不食人間煙火野鶴臨風向天歌者,又如同枯樹葉由南向北繼續朝前飄著——血陽殘照著的漸漸遠去的背影像個幽靈,拖著他長長的歌聲,“一見啊姐姐苦淒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