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天為一些老作家、老文藝家落實政策也做了許多工作,可謂“處心積慮”。吳泰昌曾告訴我說,陳登科之所以能較早解放出來,和曉天出的一個“點子”關係極大。那時安徽省委宣傳部比較謹慎,不敢冒然行事。一天,曉天和時任《人民文學》雜誌編輯的昊泰昌商量,讓他用陳登科名義寫篇文章,在當時文藝界頗具權威的《人民文學》雜誌上發表。曉天告訴他,地方上經常從中央報刊上揣摩上麵的信息,這樣問題就好解決了。這一招果然奏效。文章發表後,陳登科就順理成章地被“解放”了。
曉天不僅對老同誌本人關心備至,對他們當時難以解決的子女工作安排問題,也竭盡全力,熱情相助。就我所知,經他手辦成的不下十幾人。有次一個孩子抱了兩瓶茅台酒前來答謝。他硬是不讓孩子進門,直到答應把酒帶回去,才讓進屋來。有的孩子後來成為他的忘年之交。
曉天經常給我們說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的品格比權位更加重要”。他不看重名利、地位,從不爭什麼、要什麼,甚至有機會也主動推掉,稱有“自知之明”。八十年代初,敬之同誌有意讓他出任中宣部文藝局局長。周揚同誌在主持中國文聯工作的後期,曾找他談話,要他接替當時文聯主要負責人的工作,都被他婉言謝絕。中國作協恢複初期,他受張光年和作協黨組委托,和張嘻同誌一起籌建中國作家出版社。張任社長,他兼任總編輯(他時任中國文聯書記處書記),直到架子搭起,正常運轉,出版了第一本書後,即全身而退。這些,他事後很少提起,以至後來幾任領導都不知道有這段曆史。
離休後,曉天並沒有真正閑下來,仍然經常應邀為熟悉的、不熟悉的、年輕的、年老的作家、作者義務看稿。抽空自己寫些文學評論。隻要有人找到他,他很少拒絕,其認真程度不減當年,經常看到他伏案勾勾劃劃,寫眉批,做筆記,看後不是約人來長談,就是用蠅頭小楷寫上幾千字的長信。他平時不上街、不逛公園、不去商場、不串門,為人看稿、改稿、發現好稿成為他晚年最大的樂趣。
他生前寫下遺囑:身後不要麻煩組織和朋友們,直接由家屬送去火化後,再通知機關黨委和親朋好友。不必搞遺體告別,不要請單位寫什麼生平。他說,你伏案為他人看稿、改稿是江曉天的一大樂趣是什麼樣的人,早印在別人心目中了。
他一生忠誠於黨的事業,同時又堅守著自己做人的原則和道德底線。
五
文學界的朋友,對曉天在編輯出版事業上的成就,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他有眼光、有見地、有膽識,稱他是一位難得的、出色的編輯家。
有同誌做過粗略統計,在“文革”前十七年出版的、有影響的長篇文學著作中,能經得住曆史檢驗流傳下來,可稱之謂“紅色經典”的,有相當一部分是曉天在中國青年出版社擔任文學編輯部主任期間,經他之手組織、參與編審或直接編輯出版的。曆史小說《李自成》更開當代文學史之先河,以高超的藝術水準,令世人矚目。
我覺得他之所以能在五六十年代,抓出一批倍受讀者歡迎,在當代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好作品,是因為他有較為豐富的社會閱曆。有一定的理論基礎,特別是文學理論修養;有獨到的文學思考能力。戰爭年代,由於環境所限,他沒能集中和係統地受過正規學校教育。但進城以後,組織上把他放到編輯崗位,尤其是文學編輯崗位之後,他利用工作之餘,如饑似渴,夜以繼日地閱讀了大量文學理論書籍。古今中外,特別是十八、十九世紀的世界著名小說,均在他的涉獵範圍之內。他時刻關注著國內外新的文學思潮。他記憶力好,思維活躍,善於舉一反三,從中吸取有益的精華。那些年,他那種勤奮、堅韌的學習精神,他所付出的超乎尋常的艱辛,作為他的妻子,我深有感觸,但鮮為外人所知。他鍾愛所從事的文學編輯事業,有很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認為做一個文學編輯,就是要努力出好書,留下一個時代的精品,為國家、民族積累優秀的文化財富。正是由於有了這種長期的文化積累和敬業精神,才使他具有準確判斷、把握、駕馭作品的能力。才使他能夠善於發現、調動、挖掘作者的創作潛能;才使他能夠同作者,包括姚雪垠這樣的文壇大家在一起探討、切磋,力求把作品修改得精益求精。
作家吳強的長篇小說《紅日》,是一次沈默君來我家時偶然提起,而被曉天抓住的。那年,曉天在高級黨校理論班進修,一次患重感冒在家休息。沈默君來家找他商談電影《海魂》文學本出版的事。沈的《渡江偵察記》文學本是中青文編室出的,拍成電影後紅極一時,連續再版,不到一年就發行了五六十萬冊。他們合作得很好,沈希望《海魂》文學本仍在中青社出版。但當時荒煤同誌在電影創作會上提出,電影劇本今後劃歸專業的電影出版社。因此,在家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和主管總編就決定不出了。曉天認為,文學本不同於一般電影腳本,有可讀性,青少年喜歡,且《海魂》與中青社有約在先,仍可由中青社出。當即打電話和有關同誌聯係,得到認同。沈默君很是感激,對曉天說:“我再介紹部稿子給你看。吳強是我在三野時的文化部長,轉業到上海,寫了部小說,先寄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等了很久也沒回音。又給《解放軍文藝叢書》編輯部,快半年了,仍是沒人和他聯係。我知道你隻看作品,不管人有名無名……”。第二天,沈就從很遠的總政創作室駐地,抱著一大包稿子到我家來了。曉天花了兩天時間,讀完稿子,認為題材重大,頗具藝術魅力。他如同挖到了寶藏,難掩興奮、愉悅之情。解放戰爭期間,他也曾輾轉在華東戰場,深知萊蕪、孟良固戰役對扭轉全國戰局的重要性,更為書稿中描寫的宏偉、激烈的戰爭場麵所震撼,為刻畫的眾多個性鮮明、生動活脫的人物所吸引。特別是對反麵人物,如張靈甫,敢於描寫他的頑強、狡詐、凶狠及豐富的內心世界,很見藝術功力。對正麵人物,如英雄連長,也一改過去的程式化,大膽寫出他在生活中常常被人有意無意忽略的非英雄的那一麵。這樣就讓人物更加真實、鮮活了。書稿中有相當篇幅寫愛情,不僅有一般幹部、戰士的愛情,還寫了我軍高級幹部的愛情。自五十年代初,錯誤批評碧野的長篇小說《我們的力量是無敵的》之後,寫愛情就成為禁區,軍事題材的作品中幾乎看不到對愛情生活的描寫了。《紅日》在這方麵有突破。他立刻把稿子交給主管小說組的副主任陶國鑒親自責編。他說這部小說題材重大,有藝術特色,要做重點書稿處理。在編輯過程中,有人對上述幾點有疑慮,怕出書後引起批評、爭議,提出是否讓作者作些修改。曉天說這正是作品精彩、有突破之處,不必改。出書後,個別評論文章中果然有人批評“醜化英雄”等,但他們不為所動。《紅日》很快受到廣泛好評。1958年被推薦為優秀長篇小說重點書目。時至今日,這部“紅色經典”,又一次被搬上屏幕,其文學價值和藝術魅力又一次得到印證。
柳青的《創業史》,從約稿到成書,前後長達四五年之久。1954年,柳青的 《種穀記》、《銅牆鐵壁》問世後,曉天聽說他又在構思一部反映農業合作化的長篇。曉天敏感地意識到,解放後農民翻身分得土地,廣大農村正在進行一場
2001年和夫人李茹在一起前所未有的革命。這個時代的變遷史,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重大題材。同時,他也深知柳青創作態度嚴肅,思想藝術上均有深刻、獨到的追求,又有深厚的生活基礎,寫出一部好作品應該不成問題。於是派小說組最擅長和作者打交道的黃伊去陝西了解情況,並授權他可用合同形式先把稿子定下來。之後曉天陸續拿到 《創業史》的部分初稿,認為基礎很好。1958年他親自帶黃伊去皇甫村,詳細聽取柳青對全書的構想,與作家一起交換意見,進行探討,達成共識:即不著重寫過程、寫事件,而是要深刻揭示中國農民在這場偉大變革中所反映出來的、複雜的心理變化曆程,塑造出一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全書脫稿後,曉天首先閱讀、研究,提出意見,並交由案頭功力較強的編輯陳碧芳做責編。不管後人對《創業史》如何評說,它所描繪的那場巨大變動所引起的中國農民心靈的震蕩,和它所客觀塑造出的梁三老漢、郭振山、梁生寶等個性化程度很高的人物,依然具有很高價值。
《紅岩》是從羅廣斌等人的一篇革命回憶錄《在烈火中永生》發展演變而來。1958年,曉天代表中青社參加作協成立的“國慶十周年獻禮小組”,在一份簡報中發現四川報有一部羅廣斌等三人署名的長篇《禁錮的世界》。曉天當即請昊小武寫信去問清楚是革命回憶錄的充實、擴展,還是小說創作?當得知是小說時,很快聯係約稿,定入出書計劃。在《紅岩》成稿過程中,曉天提出過很重要的修改意見,即必須在創作思想上進行靈魂式改造,作品的基調、氣勢都要作較大調整。他說《禁錮的世界》書名不好,不能把渣滓洞、白公館隻寫成從肉體到精神的禁錮世界。另外在藝術上要有所升華,要擺脫回憶錄的痕跡和真人真事的局限,對人物進行再創造。要注重細節描寫,寫人物的心靈世界、情感活動等。羅廣斌很重視也很樂意聽取他的意見,在曉天受批判、靠邊站時,有一天為躲人耳目,竟摸黑來到我家,兩人長談至深夜,我還起來為他們做了夜宵。
曉天對《李自成》一、二卷的付出,已廣為人知,他和姚雪垠的關係,更為文學界一些人傳為當代文學史上編輯與作者合作、友誼的一段佳話。姚雪垠感歎他能遇到曉天這樣一個創作上的知音。他在《文學創作五十年》一書中,稱曉天是他的伯樂。曉天說,他們合作默契,他當了多年編輯,和老姚合作共事是他工作中最愉快、最受益的一次。同時也說,他和老姚的友誼是在共同探討、爭論甚至是爭吵中發展起來的。
《李自成》二卷修改時,姚雪垠已攜夫人王梅彩來京,就住在幸福一村中青社宿舍樓我家隔壁。此時,曉天已離開中青社,但姚雪垠堅持出版社把他借調回來,幫他修改定稿。我們兩家隻有一牆之隔,他們你來我往,幾乎朝夕相處。我當時因中國青年報尚未複刊,在家的時間較多,時常聽到他們討論書稿中的人物、情節。說到激動處,老姚淚流滿麵,曉天也在動情地低頭沉思。他們常常為一個人物如何塑造得更加完善,一個情節的設置如何更加生動、豐富,如何讓人物、場景更加符合曆史真實,反複進行商討,有時也會有爭論,甚至吵得麵紅耳赤,互不相讓。他們討論最多、花心思最多的是對明朝末代皇帝崇禎這個具有多麵性、複雜性、悲劇性人物的刻畫,還有張獻忠、盧象升、李自成等。姚雪垠是文學根底深厚、知識淵博、藝術技巧嫻熟的作家,但同時也很自負、固執。為了在有些問題上能有理、有據地說服他,還著實讓曉天費了不少心思,下了不少功夫。但在重大原則問題上,他倆的態度始終一致。《李自成》二卷修改期間,正值“四人幫”控製文壇,形而上學猖撅之時。出版社編輯部也曾對“美化皇帝”提出過批評,要求修改,要求壓縮對宮廷生活的描寫,並致信中共武漢市委宣傳部,逼迫老姚進行刪改,甚至還曾提出增加李自成批孔的內容等。姚雪垠和曉天均不同意,給頂了回去。後來更有姚雪垠寫給出版社表示寧肯不出書,也絕不修改的抗議信,被姚稱為“哀的美敦書”。在當時的政治高壓下,能有此勇氣,實屬不易。
二卷出版後,得到社會上廣泛好評。不久,姚雪垠搬到木杯地高幹公寓,曉天也調至文化部、中國文聯,聯係就逐漸少了。但姚雪垠還經常打電話或寫信邀我們夫婦去家裏吃飯、聊天。記得有幾次梅彩大姐來開門時,她把雙手高高舉起,用力從頭上往下壓,示意要曉天壓壓老姚的傲氣、狂氣。曉天對老姚說,你過去在政治氣候惡劣的艱難時期沒被“棒殺”,現在可不能被人“捧殺”!勸他少在社會上出頭露麵,不要熱衷於和人打“筆墨官司”,潛下心來,抓緊時間寫完全書,改好前幾卷。梅彩大姐對我說,這些話隻能曉天來講。
《李自成》一、二卷的編輯出版,成就了曉天編輯事業的一個高峰,也為他三十年的編輯生涯畫上一個較為圓滿的句號。
曉天還在忙碌的工作之餘,抽空撰寫過不少有分量的文學評論文章,多次被聘為全國茅盾文學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評委,並應邀主編過多種大型文學圖書。
多年來,許多作家對曉天都很信賴、尊重,出書前或出書後,總願讓他看看,聽聽他的意見。如得到他的認可、首肯,心裏就會覺得踏實不少。《曾國藩》的作者唐浩明、《張居正》的作者熊召政等好多人,都曾這樣說過。黑龍江省《北方文學》雜誌主編門瑞瑜,在1989年6月12日寫給曉天的一封來信中提到,他去廣州拜訪著名散文家秦牧,秦牧同誌說,“當前編輯界最有學問的人是江曉天。”曉天讀後很不安,說:“實在愧不敢當,我自知文學功力太淺,隻不過善於學習,有所追求,肯動腦筋,下苦功夫而已。”
六
我與曉天在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中,也免不了有磕磕碰碰,有矛盾,有波瀾。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五十年代初,我的一個在1946年解放戰爭後失散多年的戰友,從報上發現我在中國青年報社工作,寫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回憶那段艱苦又歡樂的時光和結下的戰鬥情誼。我在辦公室讀完後,順手寫了一封回信發了,然後把來信塞進手提包裏,事後忘記告訴曉天。他發現後大發雷霆,問我為何要隱瞞他。他的態度令我大感意外。我和那位戰友當時還是十三四歲的娃娃,有什麼呀。我覺得他心胸狹隘,不可理喻。但為了解除他的心結,那時年輕幼稚的我,竟全然不顧戰友的感受,主動把那封信要了回來,才令他釋然。另一件事,大概發生在1955或1956年。那年春節,中青報在北京飯店舉行一次盛大的聯歡舞會,邀請了許多社會知名人士。周總理、陳毅等國家領導人也來和大家一起跳舞。走時,他幫著我梳妝打扮。出門時,怕我晚上回來坐公交車,抓把手太涼,特意把他剛買的一副皮手套給我帶在手上,送我高高興興出門。那天,我回來較晚。一進屋,他看著我的雙手,一臉不滿。他追問我:“什麼人送你回來的?你怎麼帶一副男人手套?”我很生氣,回敬他:“你看看手套是誰的!”他一下就愣住了,連忙向我賠罪道歉。這兩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認為他傷害了我的感情,甚至“記恨”他多年。
直到現在回味起來,我才真正弄懂了他的心態,才明白他有多麼在乎我。他內心裏飽含著對我太熾熱的情感,對我是情至深、愛之切呀!這些話再也沒有機會對他說了,我真的好後悔!
多年以後,有些要好的老朋友,常打趣地問他:“老江,你年輕時是怎麼把李茹‘騙’到手的?”他總是一臉的幸福和陶醉,眨眨眼,神秘地說:“這是秘密。能遇到她是我一生的幸運,也是我參加革命的一大收獲。”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一生中對他也有許多不滿、埋怨和責怪,覺得他是一個“不合潮流”、 “不識抬舉”、“不會來事”的倔老頭。有升遷的機會不要,有關係不去利用,自命清高,特立獨行,責怪他脾氣太大,有時主觀、固執,對看不慣的人出語苛刻,令人尷尬、下不來台;責怪他不上街,不去公園,不會玩,缺乏生活情趣。但性格使然,他就是這樣一個優點、缺點都很鮮明,很有個性的人。
失去了的,才知道珍視。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他的思想、言行,無時不在影響著我,也在兒女的成長過程中打下深深的印記。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他就像我身邊的一棵大樹,用它堅強的樹幹支撐著我,用它茂密的枝葉為我遮風擋雨,用它深紮泥土的根須滋潤養護著我的心靈。半個多世紀啊,那點點滴滴、一個個片斷,怎能使我忘懷。而今他已魂斷重陽,當我獨自停下老邁的腳步,重新審視共同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才更明白我失去了一個多麼好的人!
有多少次,我在深夜的睡夢中被他的呼喚聲驚醒,醒來身邊卻空空蕩蕩。我輕輕撫摸著他的枕頭,仿佛又觸摸到他的脈搏、他的心跳;仿佛又觸摸到那些無法回頭的歲月,和歲月深處一段段刻骨銘心的往事。我的心一下空了下來,禁不在京親友祝賀江曉天八十壽辰《2006)住潛然淚下。那些往日的記憶,永遠不會磨滅,將會伴隨我走完生命的最後旅程,直到我們在天國相聚。
曉天,在天堂等我!
2009年4月於北京
(原載《中國作家》2009年第9期.獲“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
立六十周年詩歌、散文征文”暨“郭沫若詩歌散文獎”三等獎)
隨賀敬之在山東調研:賀敬之(左四)、馮牧(左一).江曉天(左五1
與荒煤、馮牧在昆侖山上(1985年7月)
和周揚、夏衍在一起
與陽翰笙合影
與許覺民夫婦合影
為你驕傲
——憶江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