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獨的守望者
每當流過這座無名的小山，黑龍江總是放慢了腳步，浪花拍打江岸，嘩嘩作響。這時小山上的鬆林也搖動著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風雨交加的夜晚，這聲響就變成了淒楚低沉的嗚咽，在江麵上、在山林中久久地回蕩。
在無名小山的不遠處有一個不大的村落，在村落的邊緣有一棟低矮的房舍，房舍裏住著一個女人。每天日出和日落時分，她總是站在自家的門前，傾聽黑龍江水拍打江岸的聲響，遙望那座無名的小山，遙望那山中已被山林和荒草掩蓋了的7座墳荃。
二十多年過去了，她還守望著這座無名的小山，守望著山中那有名的7座墳瑩。山上的樹林越來越密了，而她的頭發卻越來越稀了；山上的花越開越鮮豔，而她的青春卻越來越枯萎。想走的人都走了，她不時地感到孤獨，感到淒涼。
然而，她總是忘不了那一天，也許就是為了那天．她還要守望下去。
那一天是1970年5月28日。那時她還很年輕，年輕得像山上帶露的花朵。她是天津68屆初中畢業生，和成千上萬的知識青年一樣，帶著理想和浪漫來到這黑龍江屯墾戍邊。她所在的建設兵團一師獨立三營二連就駐紮在黑龍江邊。連裏有一個打漁排，排裏有一個由女知青組成的織網班，她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很聰明，很快學會了織網，而且成了其他青年的老師。她熱愛這個工作，每當在江邊金色的沙灘上支起長長的漁網，’姑娘們穿梭飛線，邊幹邊唱：“漁家姑娘在海邊，織呀織漁網……”後來她被調到附近的一個連隊，去當織網班長。5月28日這一天，她突然覺得應該回老連隊看一看，她請假說是回去取行李，實際是想回去會一會小姐妹。她剛到連裏，看見織網班的夥伴們正在上船，要到十幾裏外的“漁房子”織網。她也跳上了船，在船剛要起動的一刻，她突然想留在家裏拆洗被褥。這時，站在岸上的北京知青賈延雲說：“你不去，我去！”她在姐妹中歲數最小，本來是留在家給大家燒水燒炕的。她跳上了船，把她推下了船。排長劉長發搖動小船，船上的7個姑娘雀躍著向她告別的時候，她真有些後悔。
不知為什麼，那一天她是在心慌意亂中度過的，她什麼也幹不下去，不一會兒就到江邊轉一轉，盼著姐妹們快點回來。傍晚時分，江上起風了，在她望眼欲穿的時候，天津知青楊大豐哭喊著跑回來了：“快去救人，船扣在江裏了！”因為她在學校學過遊泳，隻有她遊上了岸，劉排長和6個女知青全被衝得無影無蹤。全連人馬都出動了，沿著黑龍江邊走邊喊，手電筒和探照燈把江麵都照亮了。她也在其中邊哭邊喊。楊大豐對她說，這一天大夥可高興了，3個小時就把大拉網織好了，然後我們劃著小船還到江中的小島上去玩，一起唱歌，一起朗誦毛主席詩詞，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中午，劉排長給我們做了一頓吵吵了近一年才吃上的魚丸子。晚上回來時，本來要走山路，劉排長說晚上路不好走，我劃船送你們。當時江上起風了，坐一條船不安全，排長讓我們去兩個人跟另一條船走，可誰也不去。船走到江中，風越刮越大，天也昏暗下來。江水忽地湧進船來，船上的人本能地都站了起來，這時劉排長喊：“不要慌，不要動！”但不等我們反應，船就沉了下去……我遊出水麵時，聽到有人在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後來這聲音沒有了，江麵黑森森的，看不見一個人影兒。我拚命的喊，可沒有人回答。我遊上岸，爬上沙灘，就往連隊跑。
全連人找到天亮，一無所獲。這件事震動了整個兵團，也驚動了北京。周總理指示，要千方百計找到知青的遺體。對岸的蘇方提出嚴重抗議，認為中國有意製造邊境事端。接著這件事被升格為“政治事件”―劉長發組織青年攜網集體投靠“蘇修”。這個轉業軍人被開除了黨籍和公職，死裏逃生的楊大豐也被審查。當時黑龍江正在進行深挖“修特”的運動。
大約半個月後，劉長發的屍體漂了上來。接著被發現的是班長、哈爾濱知青許淑香，她衣著依舊，像在熟睡之中。哈爾濱知青劉毓芳和北京知青李金鳳的屍體是在對岸被蘇方發現的。哈爾濱知青孫豔漂到了一個爭議島上，屍體已殘缺不全，她身上的一張照片證明了她的身份。天津知青章秀穎4個月後才被發現，屍體竟然完好無損。北京知青賈延雲始終沒有找到。
他們被草草地埋葬在連隊附近的一座無名的小山上，賈延雲的棺材裏裝著她穿過的一件舊軍裝。連隊的知青和職工流著淚在這座山上種了許多鬆樹。安葬的那一天，天黑沉沉的，後來下了雨。黑龍江上煙雨蒼茫。
從此我們的主人公―天津女知青俞宏茹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吃不睡，整天坐在江邊哭，她說：“賈延雲是替我死的……”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臉色蠟黃， 目光呆滯。她被送到了團部醫院，懷疑是膽被嚇破了。又被轉到了師部醫院，診斷為肝昏迷。在小俞得病的時候，連隊的老黨員宋欽柱，總讓自己的女兒去看她，有時送來幾個煮好的雞蛋，有時送來一碗麵條。臨到師部醫院住院前，老宋讓女兒送來50斤全國糧票和50元錢。她一直在醫院住了8個月，老宋不斷地派人去看她。出院以後，小俞又回到這個連隊。老宋還是經常找她到家裏吃飯，連自家園子裏新下來的西紅柿、香瓜，都給她留著。連裏的職工對她說，人家對你這麼好，你怎麼報答呀？幹脆給人家當兒媳婦吧！老宋的兒子叫宋修江，在另一個連當農工，她從來沒有見過。有一次，小俞在江邊遊泳，宋修江正在江邊走過，在兩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刻，他們都紅了臉。女伴告訴她，那就是宋修江，你看多精神的一個小夥子，嫁給他吧！當時她的心不禁一陣激動。她本來是有男朋友的，也是個知青，可是他回去探家，竟和她連個招呼都沒打。也許是因為她得了病。在最困難的時候，是老宋一家伸出了熱情的手。如果在北大荒生活下去，這一家才是她真正的依靠。1973年7月15日，俞宏茹不顧家裏的反對，在連隊的一間土房裏和宋修江結婚了。當時她隻有21歲，也許還不懂愛情，但是她在宋修江寬闊的胸膛上感到了溫暖，在宋修江有力的臂膀中得到了安寧。成家以後小俞的病全好了，大家說，她比過去更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