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不想告訴你她的名字
我不想告訴你她的名字,但我要告訴你關於她的故事。
不告訴你她的名字,是因為某種承諾。但是故事肯定是真實的,我以作家和記者的雙重身份擔保。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們暫時稱她為小榮吧。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正在北大荒采訪。尋訪被遺忘在荒原深處的老知青們。舉世矚目的中國知青運動,70年代中期開始衰落。戰鬥在北大荒的50萬知青勝利大逃亡,陸續返回了自己曾走出的城市。大概還有百分之一二的知青留在了北大荒。當返城的知青因北大荒的經曆受到人們的敬重的時候,而留在北大荒的知青還在默默地過著艱辛的日子。當“知青飯店”和“北大荒餐館”成為城裏人最時髦的去處時,留在北大荒的老知青坐在自家的土炕上喝著自己釀造的苦酒。他們漸漸地被人們遺忘了,甚至也被自己遺忘了。他們不再願意提起他們知青的身份和經曆,連表現知青的作品,如被城裏人炒紅的電視劇《年輪》等等,他們也不想看。
不知為什麼,每次參加城裏知青的集會,我總會想起他們。作為一個曾信誓旦旦“紮根邊疆”如今卻在城裏享受人生的老知青,我覺得欠他們一份情,欠他們一份債。於是我悄悄離開了喧囂的城市,又走進了這片曾灑下我青春的汗水和淚水的土地。也許我隻有為留在這裏的戰友們寫點什麼,我的靈魂才能安寧。
這是一次艱難的采訪。二十多年前,北大荒的知青就像開遍原野的山花,隨處可見,到處可采。可是現在尋找一個老知青,就像采一棵人參一祥艱難。我到了佳木斯的黑龍江農場總局,我又到了十多個國營農場,誰也說不清,現在還有多少知青留在北大荒。有的名在人不在了,有的名在人在,卻不想接受我的采訪。小榮就屬於後者。
那一天,我風塵撲撲地來到三江平原腹地的一個農場,這是1958年王震將軍帶領10萬轉業官兵最早創建的大型農場之一。從1964年開始就有知識青年來到這裏屯墾戍邊,到70年代初,這裏的知青達2萬多人。農場宣傳部張部長說,現在還有知青大概不到百人了。他說,我認識一個女知青小榮,是你們哈爾濱老鄉,經曆坎坷,現在生產隊當教師。明天我領你們去采訪。我說,最好先打個電話,否則到時找不著她。張部長說,沒問題。
第二天,場裏派了一台吉普車送我們去小榮所在的生產隊。北大荒無垠的原野讓人心醉,我們的吉普車像快艇一樣在綠海上航行。景色依舊,然而農場境況已今非昔比了。農場已劃分為若幹個家庭農場,顯示出了新的活力,但由於糧食價格不合理等諸多因素,農場的經濟還相當困難。半軍事化的烏托邦似的田原詩已成為遙遠的回憶。一個小時後,我們趕到小榮所在的分場,領導說,已給生產隊打過電話,小榮在隊裏等著你們哪。10分鍾後我們趕到生產隊,曾是小榮學生的隊長說,我已通知她了,讓她在家等著。可是家裏外頭都找不到小榮。張部長突然想起,剛才我們來的路上好像有兩個女的正往分場走,其中有一個可能是小榮。說著他領著司機開車就去追。不一會兒,張部長把小榮“抓”了回來。原來小榮有意要回避我們,她聽說我們要到隊裏來就往分場跑,走在路上發現後麵有車來了,馬上鑽進路旁深溝的篙草裏,張部長把車停在路旁,大聲地喊:“出來吧,我都看見你了!”張部長在這個分場當過副書記,管過教育,和她很熟。小榮從草叢中出來了,她對張部長說:“我哪還像個知青,我沒臉去見作家!”張部長說:“作家也是老知青,大老遠的來看你,怎麼能不見呢!”就這樣,張部長用車把她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