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老上級
何連長
何連長個子很矮,噪門很高,一口山東話,臉色和土地的顏色很接近。
我剛下鄉那陣子,在他手下當兵團戰士,其實就是農工。每天跟著他在小興安嶺的山溝裏開荒種地。兵團的幹部分兩夥,一夥是穿黃棉襖的,都是部隊的轉業官兵;一夥是穿黑棉襖的,老農場來的。何連長是穿黑棉襖的,原來是山東的盲流,跑到黑龍江邊的農場當拖拉機手,後來當上車長、機務副隊長,調到我們這個新建的連隊,就成連長了。
那些黃棉襖天天早上領著知青“天天讀”。何連長說,我識字還沒有你們多,你們自己看吧!天剛一放亮,他就扛著一把撅頭上山了,在樺樹林子邊上開點小片荒。每天出工前,別的連隊黃棉襖都喊“立正”、“稍息”,然後“戰前動員”,從國外講到國內。可他總是那句話:“沒啥說的,下地幹活吧!”說著他在前麵領著我們就往地裏走。人家黃棉襖都留在家開會,那時的會很多。何連長不愛開會,也不會開會。其實我們這些知青非常喜歡開會,能靠在行李上一半清醒一半睡地聽別人念報紙,和現在住星級賓館的感受一樣。因為很少開會,我們對何連長多有微詞。
何連長幹活是把好手。地裏的活沒有他不會幹的。別看他個子小,力氣大得很,二百多斤的麻袋往肩上一扔,嘈嘈地就上跳板。他最拿手的還是機務上的活。不管是拖拉機還是康拜因,不管是國產的還是進口的,一旦趴了窩,他一捅咕,肯定突突地跑。連東北農學院畢業的郭技術員都服他,還正式向他拜了師。那年麥收時節,連著天天下雨,什麼樣的康拜因下了地,都陷進了泥裏。上級發出“小鐮刀打敗機械化”的口號,我們每天泥裏割麥,累得晚上爬不上炕。何連長和郭技術員他們一研究,給康拜因穿上了“木鞋”,結果在泥地裏照樣跑著收麥。機械化代替了小鐮刀,我們從苦難中得救了,連裏的小麥也獲得了豐收,而有的地方的小麥爛在地裏發了芽。但是何連長沒有受到表揚,因為他的做法不符合上級的精神頭兒。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何連長真正出人頭地是因為開會。那時上級布置要對知識青年進行憶苦思甜教育,連裏要請人作憶苦思甜報告。我們是個新建連隊,全連隻有一個老職工,是個姓親的老頭,他的老伴是個“二毛子”,已被定為“蘇特”嫌疑,關了“牛棚”,當然不能讓他們家憶苦思甜了。再就是何連長歲數最大了,又是貧農出身,他不憶苦誰憶苦。可他不願意講,說當時歲數小,已記不起什麼事了。“黃棉襖”的指導員說:“老何,講不講可是立場問題呀!”何連長隻好服從了組織的安排。講稿是我們這幫連隊秀才的“作品”,“藍本”是高玉寶的《半夜雞叫》,隻不過地主的名字周扒皮變了李扒皮。經過我們的輔導,何連長基本可以把講稿背下來了,雖然有些結結巴巴,但更顯得真實。開憶苦會的那一天,連隊的大食堂隻點了一盞小煤油燈,我們先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和憶苦歌,何連長還沒等講,大家已是哭聲一片了。營裏給我們連送家信和報紙的汽車已經半個月沒到了,大家都有些想家了。平時誰一哭就被批為“小資情調”,現在有了合法大哭的時候,誰也不肯坐失良機,女生一帶頭,男生也不甘落後。到何連長痛說家史的時候,全連已是號淘大哭了。接著又吃憶苦飯,基本原料是從豬舍整來的,又摻了一些野菜,真是難以下咽,大家哭聲更高。最後全連哭個一塌糊塗。指導員說,這是我們連開得最成功的一次會議。會後我給報社寫了一篇稿子:《何大爺痛說家史動人心,眾戰士鐵心務農愛邊疆》。何連長這下子出了名,遠近的各連隊都來請他作報告。我也因寫了這篇小稿成了脫產幹部―每天可以不下地幹活,躲在連部寫稿。不過常有知青揭我的老底―憶苦思甜的“何大爺”40歲,他的“老伴”30歲。
後來,何連長還是出事了。上級又要求割“資本主義尾巴”,何連長的小片荒被指導員發現了,還有何大娘的雞窩……指導員親自指揮,用拖拉機把正長著青菜的小片荒毀了,把何家的雞窩也拆了,把正在下蛋的母雞都掐死,挖個坑埋了。那一天全連有好些人都掉淚了。其實連長的小片荒是連隊食堂的小菜園。那時我們知青中流傳著一首民謠:“從北安到趙光,那個連隊不喝湯,早上喝湯迎朝陽,晚上喝湯對月亮。”可是我們連隊喝的湯裏卻有比肉還金貴的青菜葉,那是何連長的小片荒生產的。吃何連長家屬做的荷包蛋,是我們連病號的最高待遇。那雞窩真是連著全連戰士的心啊!因為這件事,何連長被罷了官,下放到機務上幹雜活。幹什麼活他都不在乎,他還是不願意參加“天天讀”,人家天天讀,他去擦拖拉機。指導員說,這個老何算是不可救藥了。晚上他常躲在機務庫裏和郭技術員喝酒,下酒菜,是從山裏采回的木耳蘸大醬。我還去蹭過幾回。
指導員讓我寫一篇稿―個苦大仇深的老貧農是怎樣變成新生的資產階級分子的―我寫了,不知為什麼報社沒登。指導員說我立場沒轉變,又讓我下地幹活了。
日子過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時常想起我的第一個上級。去年故地重遊,我又回到了我下鄉的地方。令人傷感的是我們曾灑下無數汗水的連隊已經不複存在了,我們開墾的土地上又長了拳頭粗的樹叢―也許這些土地就不該開墾。我打聽何連長,有人說,早就退休了,在場部開了一個小旅店。
我又找到了場部,借著昏暗的路燈我一家家的打聽,終於在十字街的一棟新磚房裏找到了他。何連長真是何大爺了,頭發全白了,滿臉的皺紋,使他的眉目也變得抹糊了。小店很冷清,沒有一個客人。他正坐在小桌旁喝酒,有些醉眼朦朧。我把在場部商店買的四瓶酒往他麵前一放,他楞楞地瞅著,怎麼也想不起來我了。還是他的老伴認出了我。“聽說你當了大官了,還想著我。”何連長緊緊拉住了我的手。我說,不是什麼大官,還幹寫稿子的活。他把我按在椅子上,一定讓我喝酒。他望著我,嘴唇顫抖著,用手擦著混濁的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後來他說:“你不笑話我吧?我開這個小店也是為了養家糊口。現在場裏勞保工資都不能及時開,我又不能拖累孩子。”我說,這有什麼,市長離休還辦公司呢!
第二天,他頂著雨到招待所來送我,給我帶來兩包木耳。他說這是他自己上山采的,不是人工栽培的,人工栽培的沒有味,不好吃。看著場裏領導張羅著要宴請我,他馬上走了。我定定地看著他雨幕中的背景,快70歲的人了,背還沒有馱,大概是因為他個子小吧。
回到哈爾濱第二天,我用何連長給的木耳為全家做了一大盤木耳炒肉。
兒子吃了一口說:“沒有什麼特殊好吃的味。”
我楞怔了半天,不知說什麼好。
魏幹事
因為寫了幾篇小稿,被調到了營裏當通訊報道員,我的新上級是魏幹事。
魏幹事叫魏東(可能是後改的名),也是哈爾濱知青,在郊區的一所中學初中還沒畢業就下鄉了。據說,她在學校裏是個小頭頭,在運動中表現得相當勇敢,曾指揮過一定規模的“戰鬥”。到兵團後也在何連長手下當農工,因為她小時候幹過農活,比那些五穀不分,見了毛毛蟲嚇得直哭的女孩子強多了,所以很快她就當上了女生排排長。後來因工作出色又調到營裏。她總是一身軍裝,臉上掛著英武之氣。在他手下工作了一年多,基本沒見她笑過。她長得不醜,可是沒有一點少女的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