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幹事有點大材小用,她隻管著我和小呂(現在沈陽軍區當作家)兩個報道員,還管著一個電影放映員,由她自己兼著。魏幹事基本是采取無為而治的辦法,開始我們寫的稿要經她的審閱才能向外發稿,後來把權力下放給我這個“老高三”的了。領導的重視使我和小呂幹勁倍增,我們半夜點著小油燈寫稿,第二天一早,到公路上截拉木頭的汽車,請他們把稿子捎到280裏外的黑河扔到郵筒裏。不長時間,我們的報道組也有了名氣,魏幹事也受到教導員的大會表揚。她難得一笑地說,幹什麼工作都要發動群眾。
我們也有讓領導操心的時候。下鄉的第二年,正趕上鬧災荒,飯吃不飽,又沒什麼油水,一寫稿,頭發昏。我和小呂自力更生地到地裏“揀”回些黃豆,夜深人靜時,用鍋炒著吃。我們的隔壁住著朱教導員,這個蘇北老兵很和藹。炒豆的香味把他也引來了:“小鬼,搞什麼名堂!好嘛,一起打打牙祭!”說著他也用舊報紙包了一包回屋去享用了,當時他和我們一樣挨餓。後來這事被魏幹事發現了,他找我談話:“聽說你們偷著吃黃豆,還到馬車班吃過狗肉……像你這樣的知識分子要很好改造思想!”那時我的臉皮很薄,讓魏幹事批評得紅頭漲臉,一再表示一定痛改前非重新作人。後來小呂對我說,我們的主要錯誤是,吃黃豆時沒有叫著魏幹事,你沒看到她的小臉也焦黃嗎。我說不至於吧!
在魏幹事的教導下我工作更加努力,很快師裏發現我還是塊料,要調我到師報道組,結果被營裏擋了駕,說我要求自己不嚴格還需要在基層鍛煉。這裏麵有沒有魏幹事的意見,我沒敢打聽。又過了幾個月兵團政治部直接下了調令,營裏也不好擋了。走的那一天,許多人都來送行,有人還掉了淚。魏幹事很忙,沒能親自送我。
我到《兵團戰士報》工作不久,把小呂也調來了。有時晚上沒事,我們常回憶起在魏幹事領導下的日子。有一次小呂告訴我,魏幹事下連隊當指導員了,結婚了,小夥子也是哈爾濱知青,和她一個連隊的,長得很帥。小呂笑嘻嘻地說,肯定是利用職權霸占的。
在兵團報社幹了6年之後,我又調回到家鄉的日報。也許因為不忘魏幹事的教悔,我幹得還可以,幾年後當了報社的頭頭。辦報是個苦差事,白天黑夜的一忙,過去的事都淡忘了。有一天收發員打來電話,說是我的一位老上級要見我。我說趕快往樓上請。進屋一看竟是魏幹事,還是一身軍裝,不過像退伍軍人一樣未係武裝帶,毫無青春氣息的臉上掛著一絲苦笑。她說,她也返城了,是接她爸的班,在一家自行車修理部修自行車。她說,她愛人和孩子都回來,和老人擠在一起,很難。她很客氣地對我說,能不能幫她聯係一個新的工作單位,到電影院放電影也行,這是她的老本行,總比修自行車強,時間長了興許能混上一套房子。我對她說,我一定盡力幫忙。我又說,你可以多寫些稿,在報上一發引起上級領導的重視,也可能把你調到機關去。這是我的經驗之談。
我很把魏幹事布置的任務當回事,打聽了許多電影院,人家說我們都快黃了,還缺什麼放映員!我給她打了電話,如實地告訴了她,當放映員沒戲了,還是多寫稿吧!不幾天稿子寫來了,什麼老工人業餘加班,什麼設立免費打汽筒,基本是連隊黑板報水平,她本來就不高的文化這幾年都扔給黑土地了,我實在不好意思把稿子轉給編輯。後來她又不斷地寄來一些理論文章,什麼“論中國知青運動對國際共運的貢獻”,什麼“談知青改造世界觀的長期性”……字跡潦草,錯字連篇,觀點也很混亂,看得我莫名其糊塗。
後來聽說,魏幹事離婚了,男人又找了一個大姑娘,孩子判給了她。再後來又聽說她得了精神病,是狂想型的。是在一次知青集會上聽說的,那天大家酒都沒喝好。
有一天,魏幹事直接來找我,因為收發室知道她是我的老領導,也沒有阻攔。她進了屋沒哭鬧,也沒問她稿子的事,坐在沙發上便開始講演,還是她論文中的那些觀點,說得滿嘴冒白沫。她的兒子坐在她的旁邊靜靜地聽著,她聲調很高時,那孩子拉她一下手。他十多歲的樣子,長得很英俊,神情很優鬱。一個多小時後,魏幹事又給我布置了任務:“我說的這些問題,你要很好的思索。過幾天再討論。”她走了以後我告訴收發員,她再來找我就說我不在。聽收發員說,有十多天,她天天在門前等我。那些日子我一直走後門。
又是一次知青集會,有人說,魏幹事又結婚了,男人是個溫州人,倒賣服裝的。有人說,又離了,那個溫州人總打她,找她是為了找一個存服裝的地方。還有人說,她為了調轉工作,給人家送禮,因為都是假煙假酒,當時就讓人趕出家門。說著大家哄笑起來,誰也沒耽誤喝酒。也許隻有我心裏有點那個,她畢竟是我的老上級。
一晃10年過去了。我離開了報社,也很少參加知青的活動,對於魏幹事的情況一點也不知道。那一天,我到市政府辦事,在門口看到了她,正和警衛交涉,說要見市長。沒想到,她一點也沒老,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很精神的齊耳短發,隻是沒有彈性和溫度的目光,很嚇人。她也認出了我,“這麼些年你跑哪去了。我讓你思索的問題你想好了嗎?”魏幹事竟還沒有忘記她給我布置的任務。她又說:“那些問題我已經沒有興趣了。我現在考慮的是要不要再發動一場文化革命。當時毛主席發動運動是為了反對修正主義,反對腐敗。現在又出修正主義了,腐敗也更利害了,為什麼不再搞文化革命!”她又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現在要成立一個造反司令部正缺一個秘書,我看你很合適。”我說,我歲數大了,跑不動了,也不會機關應用文,算了吧!她失望地搖了搖頭。接著又去找警衛人員。
我急匆匆地不辭而別。遠遠地回望魏幹事,她正在訓斥警衛人員:“你們不讓我見市長,是要犯政治錯誤的。”她的身邊圍了許多人。我真想把這些人趕走。可我沒有再見魏幹事的勇氣了。
楊協理員
協理員是管機關事務的,主要是思想工作,吃喝拉撒睡的事也管。我們是個獨立營,瞎參謀、爛幹事,再加上衛生所的,小學校的,小商店的,一共不到二十多個人。所以楊協理的事不多,比如早上領導我們出操什麼的。他是個轉業兵,在部隊是個班級幹部,擅長喊口令,雖然聲音有些嘶啞,但特有力度。他一喊,老遠都能聽到。隻是我們營部這些雜牌軍很不爭氣,什麼黃棉襖,黑棉襖,還有衛生所、小學校那些花棉襖,一站隊總是離拉歪斜,跑起步來像一群逃兵。和同時出操的連隊一比,老楊就有些臉上掛不住了。後來老楊采取了變通的辦法,早出操改為政治學習了。他說,機關要政治掛帥,不能搞大比武的那一套。我們自然很讚成楊協理的英明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