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老同學
最老的同學
老楊比我大兩歲,是同班同學中歲數最大的。他的父親是個老工人,他比我們成熟,又會辦事,所以是同學中的老幹部,領導了我許多年。如果不是發生了“文革”,他肯定能考上大學,盡管他學習一般,但出身好,又是學生幹部,當然是可靠的接班人了。後來和我們一樣下了鄉,跑到了北大荒,先當班一級領導幹部,後來又晉升管吃喝拉撒睡的事務長。可惜命運不濟,找了一個女朋友,是幹部子女,人很好,就是病太多,都是幹活累傷的,剛結婚一年就去世了,扔下一個吃奶的女孩。再後來,他也返城了,工作不理想,又拉扯一個孩子, 日子很難。經人介紹又和一個返城的女知青結婚了,不久又生了一個女孩, 日子就更艱難了。最難的是房子,開始和老人在一起,後來靠著工廠的大牆搭了個偏廈,一家子過著繁華的大都市裏貧民的生活。這些年老楊當過工人,當過食堂管理員,當過夜校教員,還當過一個不大不小的買賣的經理,總是不大舒心。特別是看到從北大荒回來這些老同學發跡的發跡,發財的發財,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人真不經混,一晃,老楊50歲了。在名人官人如雲的母校的畢業生中老楊是一個普通的人,可是熱心的同學張羅著為他過50歲大壽。那一天有百名同學歡聚在堂皇的向陽大廈,與其說為他賀壽,不如說一代人在告別自己的青春。酒過三巡之後,大家得意忘形地又唱又跳。老楊親自報幕,讓他的兩個女兒為我們表演節目,沒想到這兩個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全無他父親的矮小。隨著她們的歌聲全場有節奏地鼓掌。老楊滿麵紅光地高高地舉著兩個手指,踉踉蹌蹌地在我們中間走來走去,酒有點喝多了。他大概在眩耀他的兩個女兒,也許這是他惟一值得驕傲的。看著他喜形於色的樣子,我們許多人的眼睛濕潤了。當時我作了即席講話, 自然不僅是說給他一個人。
今天,我們在這裏隆重集會,為我們的一位老同學祝賀50歲生日。他不是名人,不是偉人,也不是要人,而是一個普通的人,因此這個集會就更有意義了。
同學集會是我們最歡樂的節日。可是今天,我們有幾分苦澀,還有幾分傷感。我們中的一個代表最先跨進了人生的一個裏程碑,五十,半個世紀,一個多麼驚人、多麼輝煌的數字!然而我們首先想到的是,美好的青春永遠地和他及我們這一代人告別了。
是的,我們已不再年輕。田壟似的皺紋爬滿我們曾經光潔的額頭,濃密的頭發現在像災後稀疏的莊稼, 當年美麗絕倫的“校花”也要靠化妝品掩蓋臉上的年輪。街頭問路的孩子甚至稱我們為爺爺奶奶T.
我們的青春哪裏去了?它留在了十年動亂的狂熱和無聊中,它刻在北大荒金色的土地上,它獻給了真摯的愛情,它送給了苦苦追求的事業,它消耗在仿往和苦悶中,它傳給了我們已長大成人的兒女。
我們是時代的標本,我們是一代苦難的風流。我們走過漫長的風雪迷蒙的冬季,我們的青壽留在了無花的季節。然而我們畢竟走過來了。在那充滿-泥濘的路上,我們攙扶而行,留下一行行深深的足跡。
苦難是所學校。從苦難走出的我們這一代人,骨頭是硬的,腰板是直的,我們總可以撐得起那一片天。我們是喝北大荒酒長大的,有那一碗酒墊底,什麼酒都能對付。
機遇和我們失之交肴,不是因為我們的無能,而是因為曆史的誤會。我們為我們之中的幸運者而慶幸,也不必為我們的不幸而沉淪。誰的頭上都有一片天,誰的腳下都有一片地。頂天立地的是那些不向命運低頭矢誌不渝地追求自己理想的人。我們敬重平民。社會沒有為我們準備那麼多的官街名位,我們心甘情願地去當平民。共和國的大廈是靠精英和平民共同支撐的。
也許,我們應該感到欣慰,我們還能參加這燈紅酒綠的集會,而有的同學卻在苦難的歲月裏先我們而去了。我們思念他們!為了他們,我們應該活得更好更有意義。人生苦短,轉眼就是百年。重要的是抓住現在的每一天。
在這隆重喜慶的日子裏,我們應該說些更讓人振奮的話。值得寬慰的是,按著新的人生劃分方法,50歲還屬於中年。我們全然不必傷感, 因為我們大概正是下午二三點鍾的太陽,還是熱辣辣的。大地上的萬物也許還期待我們的光澤。被稱為“老三屆”和“下鄉族”的這一代人無論對本世紀和21世紀的中國都是發展和穩定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