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後來,呂平病退了,寒冷和潮濕使她的腿都變了形。她想悄悄地走,可那一天早上,全連的人都跑到公路上為她送行。汽車剛開動,大家都哭了。那一天,也在下著雪,很大。後來,又下了雨。

也許,呂平還和我生活在一個城市裏,可二十多年了,競沒有和她見麵的機會,茫茫人海,何處找尋?

最近聽說, 呂平返城後在一家工廠當工人,苦讀多年精通英語,在工廠當過翻譯,現在是技術信息部門的負責人,為引進一個新項目,正領著工人在北歐的一個國家實習。現在那裏也該下雪了吧?

她至今未婚。她把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荒原和山林裏了,真是無怨無悔嗎?

最美麗的同學

那時我還很年輕,年輕得不懂我有一個很漂亮的同學。

現在還依希記得起她很苗條,個子很高,白淨臉,大大的眼睛。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驕傲,她的脖子挺得高高的,視線從不低於水平線,不苟言笑,尤其不願和男生說話。她的樣子象個驕傲的白天鵝。

我和她的遭遇完全是老師的安排。當老師把和她一樣高的我分到和她一張桌的時候,她用眼睛的餘光冷冷地掃了我一眼。當時我有一個習慣,上課時總愛趴在桌子上,這一方麵大概因為我小時候營養不良,直挺挺地坐著很累;另一方麵便於我低頭看點閑書。這樣一來我占了課桌的大部分。我的同桌為了警告我的“越境”行為,在桌子的正中間劃了一條“國境線”。我不以為然地又過了境,她用拳頭對我的肘部進行了懲罰性打擊。我不得不有所收斂。但是由於積習難改,“越境”的事件還是時有發生,她打擊的力度也越來越大。在雙方都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終於爆發了“戰爭”。老師組織“和談”無效,隻得給我們換桌―她和另一個女同學同桌,我和另一個男生同桌。從此我們行同路人,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學校進行革命傳統教育,請來一位抗聯的老英雄作報告,他氣度不凡,雖然身上有傷,還是那麼英武挺拔。他那躍馬揚鞭馳騁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的事故讓我們激動不已。老師說,這位英雄是她―我原來的同桌―的父親。啊,原來她是英雄的女兒,將軍的女兒!她崇拜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在我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投身革命了,而我們還是一幫大男孩,在她的眼裏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她從她的父親那裏學來了剛烈,所以對我的“越境”行為,就像她的父親不能容忍日本侵略者的橫行一樣。這樣想來她對我的“打擊”是可以理解的,我甚至對她產生幾分敬意。我注意到她很聰明也很要強,學業很優秀。她熱心班裏的公益事務。從她冷峻的目光看出她的嫉惡如仇。

後來她轉學了,到一個隻有女生的學校。也許她不願意和大男孩為伍。

再後來中國發生了十年內亂。我們也被卷進瘋狂的浪潮中。有一天,一個同學對我說,你知道嗎,你的那個同學得神經病了!我的心裏咯瞪一下!“為什麼?”我問。“他的父親是‘大叛徒’,被批鬥了。白天鵝變成了醜小鴨,她受不了,精神失常了。”同學說。她最崇拜的偶像被打碎了,一個剛烈的女孩不能承受這一切。我理解她,為她深深地難過。

不久以後我就下鄉了。8年以後我又回到這個城市。那一天,我在一條街上走過。我突然看到街旁的大樹下坐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好麵熟,我想起來了,她就是我的那個同學!她的臉還是那麼白淨,眼睛大大的,不過目光麻木呆滯。我故意放慢了腳步,注視著她,她已經不認識我了,不認識所有的人了。她每天都在大樹下坐著,靜靜地坐著,看著日出和日落。她的腳下是一片斑駁的落葉。秋風吹過,亂發掩蓋了她慘白的麵容和無神的眼睛。我匆匆地走過,再也不忍看她,我的眼裏汪著淚。

從此,我再也沒有從這條街上走過。又是十多年過去了。我時常想起她,卻無從打聽她的現況。她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美麗。

前幾天有個同學從美國回來探親,我們老同學進行了一次集會,大家情不自禁地唱起當年的歌,講起從前的故事。我想起了她。如果不發生過去的一切,她可能比我們更優秀。她畢竟是將軍的女兒、英雄的女兒。

有的同學說,現在流行一首歌《同桌的你》,很動人。

我說,別唱了,讓人難過。

(1994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