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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關於死的故事

死亡不屬於生機勃發的青年。

然而他們死去了。在那特殊的年代,在北大荒的風風雨雨中。盡管死亡是經常發生,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他們的死,是否死得其所,時常使我苦苦地思索,夜不能寐。更讓人不安的是,他們的冤魂還飄蕩在山林和原野之中,找不到安托之處。

在這裏我記下兩個故事,寄托對亡友的哀思,權當一束慰藉他的魂靈的紙花;同時我也想警示後人,讓那過去的年代不再重來。

壯麗的死

他的死的確很壯麗。

1969年5月,早春的興安嶺剛剛脫去白色的冬裝披上綠色的新衣。在密林深處的一個兵團連隊,正執行搬遷的任務―把木刻楞的營房拆掉,然後把搭房子的原木抬上汽車,拉到新的營地。

他個子不高,很瘦弱,總是用笑眯眯的眼睛望著別人。他是這群知青中的老大哥,也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畢業於東北農學院,和大家一樣都是接受再教育的兵團戰士。這一天,他和大家一起抬木頭裝車。在汽車即將裝滿的那一刻,他輕盈地毋比車,要關上車廂板。然而,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已經削去皮的樺木本來就很滑,再加上下雨就更滑了,在關上車廂板的時候,原木突然向下滑動,而車下正站著6個抬木頭的知青。這一切全被站在車廂邊的他看在眼裏。他突然向滾動的原木撲去,企圖阻擋將置6名知青於死地的滅頂之災。在那千鈞一發之刻,他大呼一聲:“快閃開!”這聲音如驚雷一般,全無平時的細弱。在車下的知青驚閃退後的一刻,他和原木一起滾落下來。一根很大很重的原木壓在他的胸口,他緊緊地抱著那原木。血從他的嘴中湧出來……他再也沒說一句話。

那一刻,雨停了,天也晴了。太陽透過樹林把一束束強光像舞台的追光一樣照射在他的身上。號哭聲打破了山林中長久的寧靜。

當我從營部趕來時,他已停放在鬆枝搭成的靈棚中。他的臉上沒有痛苦,還是穿著他平時愛穿的退了色的軍裝。他的周圍擺滿了女知青們從山上采來的剛開的紫色達子香花。我哭了,我想起,我們一起躺在土炕上,在黑暗中朗誦郭小川的《大風雪歌》;我想起,他在我們屋子的窗台上擺滿了木盆,裏麵長滿綠茵茵的苗;我想起,我們一起組織營部知青的大合唱,他領誦,我領唱……

葬禮在營部前的那片白樺林中舉行。他的弟弟和他的未婚妻從伊春趕來了。他的弟弟比他高壯,像一個男子漢一樣默默地流淚;他的未婚妻,哭得沒有站立起來的力量,兩個女知青攙扶著她。全營的戰士排著隊,每人向他深深的墓穴裏扔下一鍬土。那一天陰沉沉的,山林裏起風了,呼嘯著好像在嗚咽。

那之後,我去了他的母校伊春第一中學、東北農學院,他的老師都說他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為他的死而可惜。我去看望了他年邁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流了許多淚,說自己的孩子為了救別人而死,死得光榮。他的弟弟到山上采回鮮蘑菇,用雞燉了給我吃,說他哥哥最願意吃這個菜。我沒有去看他的未婚妻,不願意再打擾她剛剛平靜的生活。回來後,我寫了長長的報道《為人民獻青春我心甘情願》,它發表在《黑龍江日報》、《黑龍江青年報》和《兵團戰士報》上,兵團政治部發出通知要求全兵團向他學習,省政府追認他為烈士。

在那篇報道中,我寫他舍身忘死的壯舉,我寫他積極要求下連隊鍛煉改造自己的思想,我寫他像大哥哥一樣關心知青,我寫他一次次地為了工作推遲婚期,我寫他犧牲的那一天早上,拿出一塊準備結婚做被用的花布請一個女知青給連隊每一個人做一個牙具袋……

可是,我沒有寫這個悲劇的發生完全是一個人為的事件。屯墾戍邊的珍團連隊毀林開荒,在附近林場的地界裏蓋了房子。在土地糾紛中連隊敗訴,不得不搬遷,在搬遷中發生了這個悲劇。他是這個悲劇的犧牲品,盡管他成了讓人敬重和學習的英雄。我也沒有寫,一個學術造詣很深的農學係畢業生,整日裏無所事事,隻好在宿舍的窗台上進行他的栽培試驗,他不得不要求下連隊再鍛煉,在送別的路上他對我流下優傷的眼淚。我也沒有寫他時刻掛念著未婚妻,渴望早一天回家完婚,卻不好意思請假,也沒有人關心他的婚事……

我在想,如果他不死,也許早就成了農學專家,也許早就當了農場的場長……

他所在連隊的知青們愛他, 自編了一部歌頌他的歌劇,在許多兵團連隊演出(這個劇的編劇和主演現在哈爾濱一家大賓館當總經理);他們也舍不得他,在連隊整建製南遷的時候,他們把他的墳也遷走了,又埋在新連隊附近的山坡上,每到忌日和清明,都為他掃墓和燒紙。現在這些知青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而他還孤零零地留在那個小山坡上。還有人為他祭掃嗎?

親愛的戰友,你們還記著他的名字嗎?

我還記著:金學和。死於1969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