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花的季節
潮起潮落幾多時?
四分之一世紀前,他們隨著幾十萬英姿勃發的知識青年奔向祖國的北部邊疆,用青春熱血融化千裏冰雪,在廣襄神奇的土地裏播撒希望的種子。
春去秋來。黑土地由黑變綠,由綠變黃了二十多個輪回。一批知識青年像退潮般又回到曾走出的城市。但是不到百分之五的知青卻留了下來,留在了那片他們曾深深地眷戀的黑土地上。當年他們曾用如花的青春使荒涼的北大荒生機盎然,現在他們正默默地渡過長長的無花的季節。
當返城的知青,因北大荒的坎坷經曆而接受人們如敬重英雄般的厚愛和尊敬的時候,而留在北大荒的知青似乎被人們遺忘了,遺忘在那片遙遠的荒原上。
他們,特別是她們是不該被忘的。
山路彎彎
她向人們奔跑而來,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沿著完達山盤旋的山路。春風撩起她的短發,她好像在雲中飛翔。
彎彎的山路,好長好長,而它的發端竟是寬寬的長安大街。
也許是命運的安排,1965年11月初的那一天傍晚,已經高中畢業於北京師範學院附中並在外文書店工作的郭文魁,神使鬼差地和三個女同學出來散步,從燈市口走到王府井,從王府井又走到長安街,那懸在頭上的標語:“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到農村去,到邊疆去!”竟讓她們心潮激蕩。第二天,她們來到東華門街道辦事處去報名;第三天,竟登上了北去的列車。當火車在鞭炮聲和鑼鼓聲中啟動的那一刻,同行的知青哭作一團,而她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向北,向北!火車、汽車、馬車,把她送進完達山懷抱中那彎彎的山路盡頭的雲山農場。她和夥伴們住進推開窗子可以看見遠處的山影和近處的荒原的土坯房裏。她選擇了讓女孩子望而卻步的崗位―當獸醫。她的第一個夥伴就是那匹棗紅馬。她騎著它到場部取藥,在山路上奔跑的時候,她對著大山唱歌和歡笑。在大山的回聲中,她看見了天使般的自己。
然而獸醫這活又髒又累又危險,連魔鬼都不願意幹。給有病的馬作內診,得把整個手臂伸到馬的肛門裏,為此她嘔吐不止,幾天吃不下飯。她還要幹過去隻有男獸醫才幹的活―劃豬。第一次她按倒一頭上公豬,累得滿頭大汗,而且羞紅了臉,拿刀的手都在顫抖。經過好一番磨難,她終於練就了一身好本事,她可以給奔跑的豬打針,給各種大牲獸治療疑難病症,而劃豬是她的拿手好戲,隊裏的職工都信著她的手快心細。她成了遠近聞名的女獸醫。
彎彎的山路好長好長,又灑下她長長的淚水,這淚水是苦還是甜,她一時還說不清。那一年她21歲,他29歲。他是友誼農場蘇聯專家培養出來的拖拉機手,來到他所在的生產隊搞社教。任務完成了,他要走了。隊裏舍不得這個技術能手,他們想留下他,惟一的辦法就是在隊裏給他找一個對象。隊裏的領導想到了她―郭文魁,當時連裏歲數最大的女知青。
“小郭呀,歲數不小了,該考慮個人問題了。”隊長來找她。
“不,我現在不考慮這個問題。”她回答得很堅決。
“早解決好,對工作有利。要聽組織的話。你看友誼來的高本琦怎麼樣,人老實,又有技術。”
她想起來了,高本琦,那個拖拉機手,不愛言語,幹活有一套。她還知道,他19歲從山東來北大荒,現在還撫養上中學的弟弟妹妹。心腸挺好。
“你還是考慮考慮吧!”還沒等小郭回答,隊長走了。
第二天,高本琦來找她,給她一封介紹信―介紹她倆到場部辦結婚手續的。她一看,發火了,然後哭起來……
他不知怎麼勸她。她坐在屋裏哭,他站在門口等她。路旁停著連裏送他們去場裏的馬車。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半天過去了。他在等著,馬車也在等著。她終於擦幹眼淚,慢慢走出房門,和他一起上了馬車。山路好長嗬,隻有馬蹄啼答聲。大山默默地注視著這個愁容滿麵的姑娘。
在辦登記手續時出了麻煩。辦事人很認真:“你們互相還不了解,怎麼這麼草率地就結婚!”他哭了,男人眼淚很少,但比女人的更有力量。後來上麵的領導也來了電話:“行也得辦,不行也得辦!”當辦事人在他們的結婚證書上鄭重地蓋上大紅公章的時候,她哭了,她為自己的命運大聲的哭泣,她不知道未來的時日會是什麼樣子。
平靜艱辛的生活開始。隊裏給了一間土房,他們自己動手建了一個家,兩套行李,兩個板凳,是他們惟一的家當。搬家的那一天就舉辦結婚典禮,她買了兩斤糖塊招待知青戰友。老高在地裏收大豆,沒有趕回來。那一夜,她躺在濕乎乎的土炕上流了一夜的淚。
這一切好象天方夜譚,可是在那樣的時代,什麼事情都能發生。
後來她懷孕了,含淚放棄了當了4年的獸醫。再後她隨老高調到了場部,他在機務科工作,她在托兒所當所長。開始她教這幫孩子唱歌跳舞,以後又教他們學英語。孩子回到家裏嘰裏哇啦說個沒完,家長不明白說的是什麼,他們去問郭老師。她說,你們放心吧,孩子說的是英語,不是罵人的話。
“我們的孩子會說英語了!”家長們笑了,這小山溝的孩子會說英語成了奇聞。她被調到場中學當英語教師。這一來,郭文魁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她初中的英語教師在錫金當過領事,她高中英語教師的母親是英國人,她的英語是一流的。她成為場部中學的優秀教師、牡丹江農管局的優秀教師。1983年,她在場部中學教的高中畢業班有31人,當年高考有30人被錄取,剩下的一人第二年也考取了大學。郭文魁成了當地的教育明星。
這時,她才覺得真正的生活開始了。作為知青,她認為,對黑土地最大的回報最大的貢獻是給北大荒留下文化,這是永久的財富。
已經成了農機專家的老高參加了開發撫遠荒原的戰鬥。他們在人跡罕見的荒原深處建成了一個個墾荒新城。新城發展文化教育需要一流的教師。他們扣下了已經完成任務的老高,為了調來英語教師郭文魁。在她沒調來之前,農墾新城為他們家準備了一套新的樓房。她到新城建三江一中工作的第一年就被評為全國農林牧副漁係統的優秀教師。和所有的優秀教師一樣,她用自己的愛心和精湛的教學方法,把缺少文化渴望知識的轉業軍人農場職工和知識青年的後代,培養成國家和墾區建設的急需人才。為了工作的方便,她經常住在學校裏。節假日,她的家裏也擠滿了補課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