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為往事幹杯
不知為什麼,我還是喜歡過去那個寧靜清幽的小城黑河。黑龍江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像撫摸自己的孩子一樣撫摸著小城,不動聲色地傾聽這裏發生的故事。那時小城沒有幾座樓,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門窗上有木雕裝飾的木屋。路是沙石的,車馬走過時,揚起一陣煙塵。路旁的店鋪一家接著一家,最招搖的是紅色的酒幌。對我們這些遠離家鄉的知青來說,最大的奢侈是鑽進小店裏要一盤豬頭肉和一個尖椒炒幹豆腐。那時還不會喝酒,聞著酒香也很陶醉。透過小店的窗子,看得見黑龍江正默默地流淌。有的說像鬆花江,有的說像黃浦江。說著說著,有幾個戰友竟眼圈都紅了。
那是印年代的最後一年,春天來得很遲,已經是6月了,我還沒脫下黃棉襖。天剛亮,我從大小興安嶺交界的那片大森林裏的一個兵團連隊出發,坐著敞篷的嘎斯車,先走到黑龍江邊,然後順著江畔的公路南下。傍晚時分,我們的汽車開進了炊煙嫋嫋的小城黑河。聞著淡淡的帶有硫磺味的煤煙,看著一片片低矮的房舍,我竟像第一次進北京那樣激動。第二天,我怯生生地走進江邊―《黑河日報》那個不大的院落。院裏有座灰樓,樓梯是木製的,懸在樓外,扶著顫動的樓梯,我走進那座灰樓,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裏,我見到了一位中年人,把一擦抄寫得歪歪扭扭的稿子放在他的麵前,那是我趴在連隊的火炕上在煤油燈下寫成的。他大概地把稿子翻看了一下,又問了關於我們連隊報道組的一些事。我壯著膽子問了一句:“這些稿子能發嗎?"他說:“再研究一下,爭取吧。爭取發一篇兩篇。”記得我走時,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基礎不錯,以後多寫。”後來我知道,這位編輯的名字叫杜廣洲。再後來,我又認識了他的同事、也和他一樣最早指導我寫稿的張貴馥、李廣厚先生。當晚,我十分奢侈十分激動地走進一家小酒店,也許是為了某種紀念,也許為了慶祝,慶祝什麼呢?慶祝“爭取發一兩篇”,慶祝“基礎不錯”,我也說不清。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貪婪地吃著麵前的兩盤菜;在溫暖和困倦一起襲來時,我幻想著我的稿件發表了,連隊領導如何對我另眼相看,戰友們如何歡呼跳躍,女朋友如何對我崇愛有加……總之,我想了許多,就是沒有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報人,也會拍著業餘作者的肩膀,說些鼓勵的話;也沒想到,我會成為被人稱為作家的人,還寫了一部關於這個城市的書。
我不敢在這座小城久留,因為我不屬於她。我又回到了我的連隊,在大山的褶皺裏刀耕火種,打井蓋房。我不時抬起頭眺望從雲中飄來的那條公路,祈盼著那台嘎斯車能從數百裏之外的黑河給我帶來希望。可惜,這台破車半個月才能去一次黑河,拉回的不是報紙,而是“抱紙”。在經過許多次的失望之後,我終於在遲到的1969年7月24日的《黑河日報》第三版的“工農兵論壇”上看到了署名兵團戰友賈宏圖的文章。沒想到這篇題為“狠抓革命大批判不放鬆”現在看著都臉紅的文章會根本改變我的命運。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我成了《黑河日報》最忠誠的通訊員。後來又被叫到黑河參加了通訊員學習班,以期對我進行重點培養。後來也許因為我在《黑河日報》不俗的表現,被調到了《兵團戰士報》,開始了職業新聞生涯。當時積極給《黑河日報》當通訊員後來成為知名作家的知青大概還有梁曉聲、蔣巍、張愛華、龐壯國。在那樣一濘啼寺殊的年代,《黑河日報》成了在黑河這片廣裹的土地上插隊落戶的十幾萬知青最通俗的讀物。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們有的當了部長,當了市長,當了學者,當了企業家,當了作家。今天,如果有誰向他們提起《黑河日報》,他們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也許還會想起許多故事。我想,這是《黑河日報》永遠的驕傲。
黑河的朋友來信說,《黑河日報》創刊50年了,希望我能寫點什麼。因此我想起了以上的往事。我又找出了我當年發表在《黑河日報》的那些文章。那些發黃的紙片竟讓我心顫。我之所以珍藏著它們,不是因為它們本身的價值,而是因為它們是曆史。上麵被遺忘的無論什麼人物,人生的最初幾步都是很艱難的,都是很珍貴的,特別不能忘記的是走出這幾步的地方,和扶著你走出這幾步的人。
《黑河日報》,你好!請接受你的遠方朋友最美好的祝願。
《黑河日報》的老師們,你好!請接受你們永遠的學生最誠摯的祝願。
在《黑河日報》50歲的生日,我為往事幹杯!
(199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