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春和煉獄
在30年前那個風雪迷茫的春天,在大小興安嶺交界的褶皺裏,集合著一群來自哈爾濱的青年。他們在荒無人跡的白樺林裏安營紮寨,他們的歌聲驚飛了林中的飛龍鳥,嚇跑了以此為家的璋抱野鹿。從此祖國的地圖上增加了一個新的居民點,她的名字叫哈青,神奇而新鮮。兩年之後,這裏劃歸建設兵團建製,番號是建字108。這是個吉祥的數字。這裏的生活浪漫而神密。
在30年後的今天,在大都市喧鬧而乏味的春天裏,我們在這裏相聚,紀念我們青春的家園―哈青農場的30歲生日。其實這是一次祭奠,我們的家園早就夭折了,早就廢棄了。她的名字在地圖上消逝了,那個曾令我們驕傲的番號隻留在曆史的檔案裏。曾裝滿我們歡笑的營房成了被荒草掩埋的廢墟,曾被我們的汗水和淚水澆灌的田園又長滿了一片片的棒林,曾留下我們愛情足跡的小道也被白樺林緊緊地擁抱……
也許這一切使我們傷感和惆悵。但是那個遙遠的地方,我們是永遠不能忘記的。我們的青春曾在那裏流浪,我們的愛情曾在那裏醞釀,我們的人生曾在那裏鍛煉。是的,在那裏我們曾遭遇過暴風雪,曾流過淚流過血,我們的身心上至今還有傷痕。可是我們還是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地方,我們還要永遠感謝那個地方。因為我們在那裏經受過了大煙泡,以後的任何風雨我們都無動於衷了;因為我們在那裏流了太多的眼淚,以後再沒有更多的事情讓我們感傷了;因為在那裏我們通讀了人生這部大書,現在我們的字典上少了仿徨和困惑。
哈青―你是我們青春的伊甸園,那裏是聖潔之地,高高的白樺林,茵茵的綠草地,青青的小河水,是掛在我們心中永久的風景。在那裏,我們感受到了人與自然的和諧,也體味了人和人的友愛;在那裏,我們成了維納斯,成了大衛,成了亞當和夏娃。
哈青―你是我們青春的煉獄,那裏是苦難之地,風霜雨雪我們經曆過,苦辣酸甜我們飽嚐過,世態炎涼我們領教過。在感受人間所有苦難之後,我們成仙了,成佛了,成了無所不能的神。哈青,你永遠使我們刻骨銘心,對你我們曾經深愛過,曾經無奈過,曾經失眠過,曾經興奮過。對你我們曾魂不守舍,為了你我們曾喝醉過。我們的青春留在了那裏,最美好的時光留在了那裏……我們最親密的戰友還長眠在那片山林裏―不管他們死的壯麗,還是死的屈辱,他們都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墳頭開滿紫色的達子香花,那是他們不滅的魂。今天,我們將把這次聚會的第一杯酒,灑在地上,祭慰遠方難以安息的魂靈。
魂斷夢牽的歲月,留在回憶裏永不褪色。今天,我們在這裏祭奠哈青,也是在祭奠我們自己的青春。我們的青春和哈青一起永遠地消逝了。當我們久別重逢,握手相擁的時刻,心裏想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老了!是的,我們不再年輕,誰也逃不脫歲月的利劍。我們的頭上落滿霜雪,我們的臉上刻滿年輪,但是我們的心還年輕,我們的血還沸騰。假如祖國再一召喚,我們還會打起背包,奔向那遙遠的地方。
哈青是一種精神,哈青是一麵旗幟。對理想的矢誌不渝,這事業的鍥而不舍,患難與共,情同手足,這是哈青留給我們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親愛的朋友,親愛的戰友,不管你的地位高低,無論你的境遇如何,哈青是我們共同的姓名。讓我們迎著21世紀的曙光,再一次集會在那麵鮮紅的旗幟下,再開始一次偉大的征程。
(1997年1月)
假如,讓我再一次開始
1976年,對於共和國和我們自己的命運都是重要的。
我和蔣巍像在江河裏已經漂流了許久的破船,在奮力地尋找靠岸的地方。那個顯赫一時的建設兵團解體了,我們被借調到一個單位幫忙,卻因為還戴著“知青”的帽子無法當作幹部調人,盡管我們已是“抗戰八年”的兵團老幹部。後來聽說哈爾濱的一些企業正在兵團招工,我們返回佳木斯,又聽說哈爾濱日報正在三師招工,我們趕到了紅興隆。在師部招待所,那棟簡陋的平房裏,我們見到了葉貴祥、陳桂深和王文龍同誌,像見到親人一樣的高興。他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接收了我們。在那裏我們還看到了長著一張娃娃臉的18團的詩人胡夢龍,文質彬彬的21團的組織幹事傅振忠。我們一共10個哈爾濱知青都在這裏找到了親人和我們的歸宿。
這一年的12月26日,那個值得紀念的口子,我們這些被錄用的鍋爐工和印刷工來到哈爾濱日報社報到。當時報社還在法院的那座舊樓裏辦公,燈光昏暗而樓道曲折,我們卻看到了光明和廣闊。人事處長田登高笑容可掬,把我們一一引見給江村、高煦亭、鄒本業。這些前輩欣喜的目光,像陽光一樣普照著我們的身心。江村同誌說:“文革這幾年報社的人才斷檔了,我們調你們來是當骨幹的。”
這一天,我到評論部師承王述純,蔣巍到政教部師承陳桂深,在這座舊樓擁擠而雜亂的辦公室裏開始了從根本上改變我們命運的新聞生涯。說實在的,當時我們連報社的鍋爐房在哪兒都不知道,報社把我和蔣巍以鍋爐工名義招收進來,是為了使我們的工資標準能高一點。當時我們都快30歲了,工資還是農工一級32元。當了鍋爐工我們的工資長到了38元。至今想起還感到酸楚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