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徐遲先生激動了,他站在這露天劇場的舞台中間,用左手按著胸部,右手臂舉向空中,背誦埃斯底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中的一句詩。我以新聞記者的敏捷抓拍到了這一精彩場麵。徐老在半個世紀前在重慶時曾翻譯過這部劇,其中有大罵諸神之王宙斯為法西斯、大獨裁者的話。國民黨當局當然不能讓這部劇出版和演出了。今天,由徐老自己在這部劇的故鄉演出了這部劇中最精彩的一幕,真可以在中國文學史上記下一筆了。我也學著徐老的樣子,讓龔潔小姐為我照了一張像,這隻能為我們的參觀增加幾分幽默。
從劇場處再往上爬,翻過一個山梁,便可看見一個保存完整的古希臘運動場。大概相當於現在《力米跑道的橢圓形運動場,兩側是由石階組成的看台,中間平坦的場地,可進行各種比賽和表演。這個運動場不是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發祥地,但建設的時期和規模與雅典舉行第一屆奧運會的運動場是一樣的。神廟、劇場、體育場,是古希臘文明的3個支點。在每個城邦裏都有神廟、劇場和體育場。中國多的是神廟,缺乏的是劇場和體育場,也許這也是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區別。當然現在中國北京的亞運村已超過了希臘所有的體育場了。在這古希臘的運動場留了幾張影,我們便離去了。
在德爾菲,還有一項令人難忘的活動是,我們還參觀了一位希臘當代詩人和他夫人的故居。這位詩人叫西凱利亞諾思(1884-1951),他的夫人是一位美國人伊娃(1874-1952)。他們的故居是一座米黃色的二層小樓,就立在阿波羅神廟遙遙相望的一個山坡上,他們是德爾菲的歌者和守護者,終生都獻給了發掘和發展德爾菲的文化上。伊娃出身於美國的富豪之家,從小體弱多病,家人不同意她上學,她憑自己掌握了豐富的知識,尤其對古希臘文化產生濃厚興趣。希臘青年詩人西凱利亞諾思的弟弟和美國舞蹈家鄧肯結婚,而伊娃是鄧肯的朋友,伊娃通過西凱利亞諾思的弟弟與青年詩人相識,他們雖然年紀相差幾歲,但是一見鍾情。結婚後,伊娃落戶在德爾菲,並和凱西在全世界發起重建德爾菲的運動,力圖恢複德爾菲世界中心的地位,並計劃重建後,把聯合國搬到德爾菲。1927年他們還組織了一次世界性的演出活動,就在我們看過的那個露天劇場演出了《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伊娃穿起自己製作的長袍,親自擔任劇中角色。他們還獨出心裁,第一次采用交響樂伴奏。這次演出獲得巨大成功。演出結束後,觀眾把凱西夫婦抬起來繞場一周。在他們的故居裏,我們看到他們這次演出的劇照和伊娃的演出服。後來因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們的重建計劃落空。凱西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受到希臘女王的堅決反對,說他是共產黨,評獎委員會隻得做罷。凱西的悲劇還不僅如此,後來他和伊娃離婚,後娶的夫人性情暴躁,他優鬱而死,被安葬在雅典。伊娃第二年死在德爾菲的故居,就安葬在門前山坡下的一個公墓裏,在凱西母親的身旁。希臘朋友領我們在墓地的一角找到了她的墓地,白色大理石的棺木並不顯赫,墓旁長滿了野草,沒有被人祭掃的樣子。中國作家把一束紫色的康乃馨放在她的墓前,不知能不能略慰她孤獨的靈魂。
凱西和伊娃的夢沒有實現,德爾菲沒有恢複往日的繁華和威嚴,盡管它做為旅遊勝地受到政府的保護,但仍然顯得破敗和荒蕪。聯合國大廈還立在紐約,那裏的官員們還在忙碌著,盡力用世界各國都能接受的文的和武的辦法,協調著這個亂紛紛的世界―他們也未必就比當年德爾菲的女祭司高明多少。
當今,世界的中心在哪兒?在歐洲,在亞洲,在太平洋,誰也說不清楚。
荷馬的傳人
許多人是先知道荷馬,後知道希臘的。《荷馬史詩》為希臘爭得了榮譽,使希臘走上了世界。意大利的偉大詩人但丁稱荷馬為“詩人之王”。從文藝複興開始,《荷馬史詩》對意大利、法國、英國、德國、俄國等歐洲國家文學產生過巨大的影響。西方文學界公認,荷馬與但丁、莎士比亞、歌德為世界四大詩人。
《荷馬史詩》其實是一部戰爭史詩。公元前12世紀末在希臘南部地區的阿開亞人和小亞細亞北部的特洛亞人之間發生為時十年的部落戰爭。戰爭以特洛亞人的失敗而告終。戰爭結束後,在小亞細亞一帶流傳許多歌頌民族部落英雄的短歌,在傳頌英雄的同時又同神話故事交織在一起,在大約公元前八九世紀時,一位盲詩人荷馬把這些短詩加以整理,最後形成兩部具有完整故事情節和統一風格的史詩,這就是24卷15693行的《伊利亞特》和24卷12110行的《奧德賽》。馬克思稱《荷馬史詩》是“一切時代最宏偉的英雄史詩”。
一踏上希臘的土地,我們就尋找荷馬的遺跡,除了貨攤上大胡子荷馬的青銅像外,幾乎看不到任何介紹荷馬的材料。我們問希臘朋友,他們也知道得很少,大概是因為荷馬這位遠古的偉大詩人離我們太遙遠了。相傳荷馬是一位到處行吟的盲歌手,可能生活在距今二千七百年左右的公元前九至八世紀,即希臘的史前時代。在那個時代,希臘有不少行吟歌手,而且多半是盲人,因為盲人無法從事其它活動,隻好靠演唱維持生活,就跟我國過去那些失明的民間說唱藝人一樣。這些歌手,不僅能唱而且能編。他們經常出人於貴族的宮庭,為宴飲的貴族演唱助興。荷馬在《奧德賽》的第八卷對盲歌手有生動的描寫。歌手德摩多科斯雙目失明,但技藝超群,有甜潤的歌喉。侍者遵照自己首領的吩咐,把他請到歡迎奧德修斯(《奧德賽》的主人公)的宴會上。侍者又把酒和菜擺在他麵前。眾人酒足飯飽之後,盲歌手德摩多科斯開始歌唱希臘英雄們的故事。奧德修斯感動得悄悄落淚。奧德修斯把一塊肉賞給德摩多科斯。盲歌手應客人請求,歌唱了希臘人用木馬計攻陷特洛伊的始末,感動得奧德修斯又淚流滿麵。人們普遍認為,荷馬對德摩多科斯的描寫,簡直就是對自己的寫照。
我們請求希臘朋友安排我們參觀一下荷馬的故居,他們笑了,他們說,從古希臘開始,曆史學家就開始研究荷馬的生平。鑒於《荷馬史詩》的巨大影響,一個城邦被看作荷馬的故鄉便是一種榮譽,因而當時曾有斯密而納、希俄斯、科洛豐、皮羅斯、阿爾戈斯、雅典等11個城邦爭說本地是荷馬的出生地,可誰也拿不出有力的證據。從公元前六世紀開始,荷馬就成了許多曆史學家、文學家的謎。本世紀以來,仍有很多學者致力於研究荷馬問題,關於這個問題的文獻真可謂浩如煙海。曆史就是這樣,知道得越少,研究得越多。荷馬隻是一個線索,隻是一個引子,通過對荷馬的研究,無非更深刻地了解希臘的文化曆史。毛澤東說過,《紅樓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於是許多學者為研究“紅學”獻完青春獻終生。
從希臘歸來,我請回一尊“佛”―我把荷馬的青銅像擺在我的案頭。我凝視著這位長頭發大胡子高眉深目的聖靈,不禁思索良久。這位地位卑下的盲詩人,為什麼流芳百世,他的那部古老的歌為什麼可以跨越曆史,跨越地域,超越種族,超越階級,成為整個人類都可接受的文明。當代,哪個作家可以和荷馬相比,哪部作品可以和《荷馬史詩》相比?難道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時代,精神文明自然要衰退嗎?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這個世界還能出現不朽的作品和偉大的作家嗎?這真是難以說清的斯芬克思之謎。
在希臘的日子,作為同行,我也對荷馬的傳人―希臘作家的情況做了些了解,這也許可為解“斯芬克思之謎”提供一些材料。
希臘不愧為偉大的文明古國,作家在這個國家仍然是受人尊敬的職業,作家協會也是很有地位的社團。這個國家在官方登記的全國性的作家協會有十幾家,最有影響的有三家。這次接待我們的叫希臘作家聯合會,該組織成立於1933年,在希臘的大中城市都設有分會,全國有會員300多人,希臘的兩位諾貝爾獎金文學獎獲得者塞費裏斯和埃利蒂斯都曾是該會的會員。這兩位生前都是詩人。徐遲同誌說,行前他在圖書館找到了兩人的詩,很抽象,他說讀不懂。這兩個名字,對我們來說,完全是生疏的。該會現任主席佩特羅斯·格萊佐斯,是希臘著名的作家和詩人,現年80歲了,他的夫人也是一位詩人。我們有幸見到了這兩位老人,他們出席了中國駐希臘大使祝幼婉女士舉行的歡迎中國作家代表團的酒會。當他們步履跳珊地攙扶著走進大廳時,在座的人都站起來,為他們讓席。格萊佐斯身材不高,額頭寬闊,如霜的兩鬢,眼睛竟像年輕人一樣富有神采,他的夫人童顏鶴發,穿一襲黑色的長裙,慈祥地和中國作家握手,愛憐地撫摸著我們的翻譯龔潔小姐的臉。這對老夫妻,他們沒有兒女,終生獻給希臘的文學事業,可惜我們沒能看到他們的作品。這個作家聯合會的副主席就是那位詩人兼大使維特薩克錫斯,他在希臘上層相當有影響和聲望,是這個團體的實際掌門人。這次接待中國作家代表團是他一手操辦的。他對中國朋友有特殊的感情,去年他和夫人率希臘作家訪問中國,這次接待我們的協會的秘書長約蘭達女士也是那次訪華的。這個團體已和中國作家協會建立了交流合作關係。據中國使館的同誌介紹,這個作家聯合會更傾向於現在執政的政府。一般認為,希臘作家聯合會是希臘作家中的右翼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