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動的味蕾
陳蔚文
味蕾天生注定,不然為何嬰兒挑食各異?照說,食物對他們應如小仲馬在《茶花女》中所說,“獲取一顆沒被人進攻經驗的心,就像奪取一座沒有守衛的城池一樣”,任何食物都可攻占他們純潔味蕾。但事實是,嬰兒對食物的態度一點不比成人好糊弄。
父親有位同鄉從童年起喜食瓦片,嚼聲如豆——他的舌苔上大約潛伏某種難以言釋的密碼。祖父生前也愛吃些莫明玩藝,譬如雞翹,也叫雞尖,說白了就是雞屁股,是他佐酒常伴之物。民間有“寧舍金山不舍雞尖”之說,看來有同嗜者不少。
相比獨領風騷的“雞尖”,翼翅腳爪的擁躉更眾,包括動物腦袋,愛吃者都是骨骼愛好者,追求一門精細的牙齒分解技術。動物腦袋對我卻永是個禁區,也許覺得那裏盛載過情感與想法,高於其他器官,即使是動物的。
還有人愛“蒸雙臭”:醃莧菜梗蒸臭豆腐,其臭熏天,在諸暨吃過回,嚐後噤聲,知道就此別過!但愛吃者謂之“舌尖上如坐春風”。
女友Z青睞豬腦,有回去蘭溪小城她家過端午,她親自洗烹。戶外水池裏,白花花的豬腦溝回清晰。Z將豬腦與雞蛋蔥花同煎,盤中燦然,我猶豫著嚐了點,心理禁忌屏閉了味蕾。
我有位中學女同學,田徑好手,有次在下課路上得意告訴我,她最愛吃青蛙的胃!
“青蛙的胃?” 我迷惑。她不屑於我的陋識,卻描述不出,隻說味道很好。她是體格孔武的一個女生,居然愛吃這麼幼細的一個部位。我至今不知青蛙的胃為何狀,但因此一直記得那位叫徐豔的短發女生。
他之嗜有時之於我們,卻是無法理喻的荒謬甚至夢魘!人之“高級”,是否表現之一也在於口味的“怪招迭出”?動物界哪有挑食之權,看來饜飽之後,欲望才得泛濫。
時光也會改造味蕾。
有位女親戚從不吃蛋,丁點兒都不碰,當媽之後,為兒子營養故,常烹之。十幾年下來,多少也能吃點了,與蛋的關係不像過去好似天敵。
時間能解決許多牴牾,一個年少相識,不屑一顧的同性,日後遇上沒準成至交。一個在年輕時看來不可能和自己瓜葛的人,中年遇見或許成枕邊人。
猶記青春時認識的一女孩,和我說起她一位“好逑”者,膚黑,微胖,高身量。她屢次嫌煩地說到他,又重申擇侶標準:她喜歡潔白貌美的男子,像她高中語文老師那類,畢業照第一排正中,語文老師溫文,適合講陶潛種菊,林逋夢梅。
這個名中也有“梅”字的女孩不喜歡拙重的男人——她說他有次居然約他去包子店,“那家店肉包子很有名”,他告訴她。她說起這事一臉鄙薄。男人我見過,飯桌上,有人讀新買雜誌上的智力題考大家,他很快答出,暢行無阻,不由人欽佩,連那女孩看他目光也多了絲溫度。然後,他憨厚告之,“這雜誌我昨天買了”。
半年後一個仲夏夜,她含糊告訴我,和那個誰在一塊了。
“誰?和誰在一起了?”她又咕噥了次。怎麼出爾反爾了?像她一直說不愛吃肉,筷頭卻拈起不薄的一片。她當初說起他,在愛情疆域是誓不為盟的,怎一下就和親了?她以前的嫌煩是煙幕吧,是為突出少女驕矜?再後來,我理解了她當初的嫌煩是真的,後來的接受也是真的。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就糊塗了呢?
那些曾不招我們待見的吃食,沒準有天胃會悅納。就像看過個貼子,“八一八你後來喜歡上的食物”,跟帖者眾。
“芹菜、洋蔥,還有榴蓮,第一次聞到覺得像農藥味道……現在是大愛。”
“芥末過去不吃,後來吃了北京的芥末鴨掌,變得超愛”
“那麼難聞的菜居然叫香菜,簡直是暴殄好名!大學畢業之後突然超級喜歡吃,一個人可吃掉半斤;臭幹子,以前一直不吃,直到遇到生命另一半,這廝狂愛吃,我後來發現,把臭幹子切條入油鍋略煎,放青椒同炒,爆好吃”
“豆漿,從小就不喝,喝了就想吐。後來陪某人吃早飯,陪他一起喝豆漿……現在某人早不知去哪了,豆漿還一直陪著我”
……
你看,這麼多食物在味蕾上有過顛倒。人也如此,愛憎喜惡的排列會經歲月重組,曾靠後的排前了,曾排前的後撤甚至退出了。到最後,口味日寬,交往愈窄。常常是這樣。
至 味
陳蔚文
山東壽光的抱琴寫夏天做涼麵給兒子吃的貼,有跟貼雲,“有時候會用烏冬麵做涼麵,切點兒蘘荷絲,味道是很好的”,還有人說,“拍一根青嫩黃瓜,切成寸把長小段,放少許鹽、一勺醋、幾滴麻油,再加碎蒜瓣攪拌一下,放進冰箱,這是夏天必備菜肴,是我平生最愛。”
黃瓜這東西似無論如何不能成我平生最愛,對我這無肉不歡之人,它著實素了,除了清脂功效,和味蕾難以產生戀愛,像讀日本俳句,字麵挺美,但究竟隔了一層,懸浮在島國櫻花樹影中,不及唐詩宋詞來得貼骨貼肉。說到日本,去年聖誕在東京吃的豐膄烤秋刀魚和鰻魚飯倒與我貼骨貼肉,同伴中有位男士不食鰻,我這樣矜持的人幾乎想說,“啊,那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