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那位說用烏冬麵做涼麵的網友,ID蘇枕書。“平生最愛拌黃瓜”的ID舊時燕,再有那位山東女子蘇抱琴——是不是愛吃黃瓜涼麵的人都挺素心,追求一份人生雅意?ID有時是潛意識中理想情境的流露。

抱琴還寫過將槐花連穗摘了,洗淨煎餅——這倒不陌生,我說的是書本經驗,在書裏看得多了,可從未親嚐。在南方都市,連槐花都少見,更別說做餅。她還寫貧瘠年代,沒什麼新鮮之物可吃,祖母夏日常摘了南瓜的橙紅豔麗的大花來入燴。一盆子洗了,拌上麵,做成麵疙瘩下到有油花的水鍋裏——我想起少時在父親空軍部隊,有炊事員家屬也曬了南瓜花,我頭回知道植物花可食。

吃什麼,怎麼吃,透露著一個人、一個家族乃至一個地域習俗。有年夏天去南京女友章紅家,她家小區附近的濱江公園草地多癩蛤蟆,我告訴她,在我老家浙江蘭溪(金華地區),癩蛤蟆可食,在金華盛行的各類煲中,癩蛤蟆煲(夏季)是一特色,曾看網友說,“最讓我懷念的就是金華高畈菜場附近吃到的癩蛤蟆煲了,一人可吃光80元一份!”她聞言大駭,覺不可思議。為證明自然界可食之物的多樣性,我當晚將癩蛤蟆蒜薑烹之,章紅一家本著體驗多元飲食文化的精神也無畏嚐試。去皮後的癩蛤蟆味微苦,因手藝問題,不及老家味佳,但至少證明它們可食。那個有關癩蛤蟆的“魔幻之夜”日後成友人笑談——那晚幾人外出捕食時,家裏來電,女兒秋秋接的,對方問其父在否,答,“爸爸去捉癩蛤蟆了。”對方不解,“捉癩蛤蟆幹嗎?”秋答,“家裏來了客,要招待。”

那晚還在Z的小區采了木槿花炒蛋,這是與外婆有關的記憶。外婆說木槿可食,清熱涼血。南方木槿豐茂,我采來做過蛋湯,味道甚好,但沒再做過,覺得城市植被多有廢氣汙染。然而,隻要見到木槿,仍會巴甫洛夫反應般聯想“蛋湯”,還有外婆。

2011年秋外婆病重時,一大家子輪流看值送湯水。病重前,她好胃口,八十多了仍吃得過年輕人。還未病入沉屙時,她一餐仍能吃一大碗。但漸漸地,什麼也吃不進了。有次我去看她,問她想吃點什麼,她微弱地說,河蚌湯,要那種細長河蚌,不要扁圓的,放幾塊排骨,一些蘿卜。“你爺爺在世時弄過的……”,外婆在此前從不提任何可能麻煩兒孫的要求,從不說自己想吃點什麼,她對自己的欲望向來堅壁清野,仿佛對自己好點是種罪孽。但這次她說了,並艱難交待,“河蚌要洗淨,用刀背拍,不然難燉爛。”

已是九月上旬,河蚌無多,更別說那種細長河蚌原本少見,與外公有關的生活回憶(這些回憶從未離她半步)終於逾越她慣來的隱忍,使她說了出來。也許,她心下清楚,不說來不及了!然而,到哪去尋細長河蚌呢?隻得在菜場買了扁圓那種,燉湯送去,盛了小碗幾分之一,勉強喂了一兩勺——那與外公在世時窘困年月裏闔家分享的瓊液自是天壤之別!癌症取消了她全部食欲,所有味道隻能停駐在回憶……。

外婆常提到“你爺爺在世時”的種種,外公在世時開的方子,說過的話,習慣的烹飪方式——有道“薯粉丸子”是他在世時年夜飯必做的,材料不過是紅薯粉,調水捏成扁丸狀,關鍵是必用滾燙雞湯下,吃來鮮美韌道。那種透明青灰中包裹著鄉村古醇風味。外公走後,外婆輪流在兒女家過春節,年初一聚餐時她仍必做此菜,熱汽中卻多少缺失了什麼……

再後來年初一都輪流在外做東,這道菜匿跡,但它已成一個大家庭的符碼:隻有家庭成員們才洞悉其後紛壅的一戶人家的命運。每戶人家都有這麼道近於“儀式”的肴食吧,像彌撒中領的“聖餅”,隻是塊薄小麵餅,吃在不同人嘴裏,滋味各異。

外婆寡居的漫長光陰,她講述的種種,我們聽過就算,並不上心,誰知後悔會來得那麼快——外婆和她身後86年的歲月一道消失了!她平日念叨的故園家史、那從柴米油鹽裏彙聚的巨細靡遺的日常經驗,隻餘碎片。回憶之舟在時間江海裏何其脆弱,如果不以文字定格,它的傾覆隻消一個浪頭的功夫,比如外婆說過有種形狀酷似豬腰子的中藥,與豬腰同燉可治腎病,藥名卻怎麼也想不起了。

深秋,外婆葬於外公墓旁。不覺外公辭世已近三十年。離下葬之日過去十幾天,我陪姐姐再去外婆墳上,擱在碑頂的一隻蘋果仍不可思議地鮮豔,像擱在陽光和雨水都侵蝕不到之處。

2012年將臨的冬至,在家旁街道見有小販賣河蚌,小小的細長形!外婆說的那種。我從小販身旁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