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地下河

多年前,在北京,一位女作家對我說,也許有一天她會寫寫母親,不過,她還沒準備好……她語氣複雜,讓人覺得這個“準備”需數年乃至一生。或許到最終,這位本相當擅長修辭與表述的女作家也不會寫到母親。

我理解。世上,我用最不耐煩聲調與之說話的是我的母親。有很長陣子,我們幾乎不能說超過三句話,超過三句即吵,雙方聲音都變得極不好聽,心裏窩火。然而,並不隔夜仇,次日或一個恰當時候,很自然地又說起來。怨與惦念等同。

我在醫院頻繁出入的那幾年,常做些小手術,每一次,母親都在手術室門口候著,直到我出來,奔赴上來,握住我的手,臉上那樣一種憂愁、焦急與心疼,是一個母親對孩子毫無遮掩,骨頭連著筋的情感!“我若為她流一淚,她必為我如泉湧”,可這並不能抵消我成長中母親對我刻薄、粗疏、急躁時帶給我的傷害。我們常有矛盾,我有時覺得我每一次不耐煩,每一次突然尖刻或狂怒起來,是潛意識中把往昔的“賬”全都一並計入,而昔日不能重來,現實不是卡澎特的歌,因此我一次次發作,那口怨氣似冤死女吊,總也清算不完。

在我突然狂怒起來的時刻背後,藏伏著一個原因——媽媽,我和你多麼肖似甚至雷同!我痛數惱怒你的那一部分,也常是我厭棄自己的那部分。當我痛數你身上那些不堪時,恰因知道,它們同樣深植於我,難以移除!

這一世的母女,對我們都是磨折,是考驗,“不是冤家不聚頭”,佛家這句包含了因果的話正是我們及我們這一類母女關係的注解。

“互為依賴、彼此製約、協同進化”,這在生態學中詮釋“相克相生”現象的話同樣適合我們,這些年,我們正是這樣過來,刺猥般反複尋找摸索最適宜的距離,近了痛,遠了冷,我們之間存在那個黃金距離嗎?既能相溫,又不至傷。

衡量一部好的文學作品標準,在於它是否足夠豐富、曖昧、多義,然而,最理想的親人關係當屬明朗、直接、單純。糾葛的親緣關係除了便於為文學創作提供素材,在實際生活中有何之益?

有一天,當我也成了一個小名乎乎男孩的媽媽,乎,希望在我們之間,隻有一種直接與簡單的關係——這世間諸種關係幾乎都有糾葛在其中,夫妻,同事,情侶……各種夾纏不清,然而,血緣,這是人類最後的機會,最後讓彼此關係純化的機會。

僅有愛是不夠的,比愛更重要的是,方式能為雙方所接受。在許多家裏,愛不是問題,最痛苦的是找不到溝通途徑,因無法溝通隻得相互屏閉。愛反過來,比不愛更糟糕:因為愛,遂有了要求,期待,脅持,有了與愛的份量等同或數倍的失望乃至絕望。

愛,隻有在良性情況下才是有效的。不然,愛反過來成為敗壞。

乎,我希望父母永遠是你最可信賴的人,任何時候,你不會因找不到可溝通的“門”而無法啟齒。在如今你年幼時,這一切看去似不難實現,可再過十年,其難度會增加十倍或者更多!

許多父母,並非伊始想與兒女成宿敵,在經過一個個節點後,雙方卻往最不希望的方向去了。這過程中,除了人為,仿佛還有點天意,一個孩子自身及與父母之間關係的造化——這是位女藝術家的觀點,有次,她和我聊到她十八歲的兒子,說他像丈夫:在她眼裏,這是位玩心重,責任疏淡的男人,她覺得兒子也承襲了這點,那股子油瓶倒了也不曉得扶一下的輕漫勁兒,正像丈夫。原因出在哪?她是個嚴格的人,並沒放任他的成長,包括她的父母替她帶兒子時也是嚴格的,甚至嚴格得有些過份,“軍人家庭”,她注解到。兒子為何有了這麼股吊兒郎蕩勁呢,同時,他在學校又是激烈桀暴的,他擅自花掉數千元學費,甚至有過自殘行為……這位女藝術家說到天意,她說,她已盡力,餘下部分是她無力的“天意”。

果真是“天意”,還是“心力”中存在著當事者不察的某種紕繆?如那位藝術家母親,她的強勢,較真,操心及力求完美的性格,也許恰瓦解了父子倆的“責任”……也即說,她在不覺中“塑造”了她所恨其不爭的對方,這聽去有些荒謬,然而可能是真的。

這世上,最讓人悲觀的是糟糕的親緣關係——有次春節前,郵局,一位六旬老婦在交費,邊抱怨水電煤的漲價,郵局的人開玩笑,這點漲價算啥嘛!馬上過年,兒女不得孝敬你個大紅包?

“指望他們孝敬?別來沾我的就成了……”,她神色寒涼,有苦難言,她整個人的神態讓人覺得,她此生中最重要內容已被一筆勾銷。

她倚靠櫃台,說不出的荒蕪。

伴侶不穆可分,同事不合則遠,朋友不契可疏。可親人,它是條無法斷絕源頭的地下河,承載著我們對人世的信心,若這條河脈都枯涸,又向哪尋最壞境地時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