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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孤 島

醫院(哪怕是位於城市中心地帶的醫院)像遠離陸地的孤島。這裏的一床一椅雖也是木頭或鋼鋁材質,空氣成分也是氮、氧和氬等,但與外部空氣又決然不同。

從踏進醫院大門起,身後的人間似越來越遠。吃食店、煎餅攤、鮮花店及小超市……它們是人間的,熙熙攘攘的人間。醫院,當然它也是人間的,但它是孤島上的人間,一道涼而寬的深水使之隔離開。蕭肅,遑遽,事情在這可大可小,命若琴弦的輪盤賭,大還是小,與賭技無關,聽憑運氣。贏家全身而退,輸家作為人質留下。

在這島上,隻有三種身份:醫生、病人和家屬。病人又以床號代之:3床,7床,13床……14床是個幽暗諱忌,在這注重諧音的國度,與不祥同音的詞語如鴉翅在人心投射下陰影。手機號、車牌號的熱拍使得病床號的拍賣仿佛也是早晚——拍下19床的病人會否寬心許多?

不論職務級別或社會屬性,在這島上隻有數符,所有名姓退隱在床號後。疾病消除了肉身外的其他差距,級別、外貌、才藝……在疾病轄區內,一具具病體攤開像返修機器。

“病友”,社交範疇中最特殊一種:萍水相逢,去路不明,卻又最惺惺相惜!交換病情與訊息,肝膽相照,心連心。從其他病友的利好消息裏獲取自我鼓舞,壞消息則讓人兔死狐悲。病友也等同“難友”,對人類而言,同甘有時成為一道難過的考驗,共苦卻輕易能增進人的情誼。

一同拋錨在這個散布消毒藥水味的孤島,病友及家屬,從見第一麵,他們已然信任並熱絡,病使他們成了“自己人”,相互照應,幫打開水,買早點,喊護士……在此地,需彼此靠攏方可抵抗空氣中寒意。

在其他場所有各式蠻橫、粗魯的人,獨在病房,你碰到的幾乎都是熱心、客氣者,是病使人們變得柔軟,或說謙卑又或是軟弱?如果本是個熱心人,那麼在病房其熱心就更有天地可為。比如我父親老陳,一旦成他人病友,他不像是來這生病,而是被疾病派來病房學雷鋒的。

我母親的愛說在病房也有了合適場域。作為一名長年的慢性病患者,她有各項病史可供交流。在病房,“說”是一種有效對抗單調與恐慌的方式,一切世俗活動被迫停止,“說”成了最好紓解。母親很快知悉各床或鄰房的大致情況甚或家世(不少陪床都有一位如我母親一樣熱愛交流的女性),她把這些情況轉訴我們,一位陌生病友突然間進入我們的生活。在“X床”以外,這位病友有了私人生活信息,不再是個符號化的“X床”,而突然與我們有了些情感關聯。

有時看她與病友聊得如此洽和,讓人覺得,這是病補償的另樣禮物——患者如是她本人,“說”本身就是種療愈方式。退休多年的她,已沒什麼機會認識陌生人並坐下暢聊了。在那些說中,有同病相憐的理解和互勉——有什麼比“患病之交”更有資格說聲“你懂的”?

2011年初秋,外婆病重輪值的一晚。等先生來換班,他今晚值夜。夜深,被事牽絆的他還沒到,我坐在走廊翻一本書,遠藤周作的《深河》,情境是如此貼合。開篇,“每當回想醫生宣告妻子罹患的癌症已至晚期的那一瞬間……”主人公磯邊多年來常因人際關係困擾,然而現在,他所處狀況與那些挫折完全不同,他的妻子三四月後確定會走向死亡。

“太沉重了!他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如果有所謂的神佛,他想大喊:為什麼要把不幸給她!她是個溫柔善良的普通女人。拜托!請救救她!”

這樣的呼喊在多少人心中回響過?這樣的呼喊在我心裏也回響過,外公去世前,現在,是外婆病重時。我翻幾頁書,側耳聽病房動靜,間或傳來痛苦呻吟。雙人病房,另一床的優雅老太太回家去了。我走進病房,幽暗中,束手無策!疼痛是病的晚期必然伴隨的,最糟糕但是發生了。

座椅挨著走廊盡頭的窗戶,從九樓窗戶看去冬夜燈火像包覆在一層保鮮膜中。變天了,風很大,整條走廊空無一人。走廊中間的護士站也沒人,護士在值班室休息。就快中秋,從走廊窗戶看不到月亮。

我在椅上發呆,轉頭,看見走廊那頭座椅上也有一人,坐著,疲憊地垂著頭。走廊很長,看不清他麵目。隻有病重者才需留家屬值夜,突然間,我對他有了一種無限親近,一縷情感之依。這夜晚,我們,兩個素不相識者,在病房走廊的兩頭,靜默分坐。從他身上,我看到自己充滿無力感的身影,眼睜睜看親人走遠,就將拐出人世的邊界。所能做的,隻是坐著,茫然地低頭,聽憑發落。

多年前,母親支氣管炎住院,咳出許多殷紅的血。我陪床,夜晚她突然又吐了一次!鮮紅的血如管湧,似乎再不堵上就有可能發生決堤。急忙去找醫生,開了止血針——然而,要到另一大樓去取藥。

已是晚上近十點。

醫院的夜比院外的夜要降臨的早,降臨得深。這所醫院雖位於市區繁華地帶,可和其他地處偏僻的醫院一樣,有同樣來得早而深的夜。

我平素敏感而膽小,從住院部大樓走到門診去取藥,大概有六七分鍾路。這段路,昏黑的,我急促走著,不是因為害怕,是心急母親的吐血,想快點拿到藥,讓血止住!

也許平時走這麼段路,我的心會提在嗓子眼。醫院的夜晚,仿佛聚集著更多魑魅魍魎。但這晚,我毫無懼意,隻是焦慮,不知母親病況會如何——那些咯出的鮮血中是否正醞釀著凶險?

當人置身一個與之休戚相關的環境時,一些莫須有的禁忌自動破解了,有更緊要的事等著!那段路,即使是條更叵測的路,一樣得義無反顧地穿越。

像醫院走廊與院中晾曬的那些衣物,在風裏,散發著家常的意思——假如隻能以院為家,那此地的草木器物就真的暫且有了家的順應:陪護的女眷坐在病床邊織孩子的毛衣,開水房有人泡麵,微波爐邊排隊熱飯,病房播著電視劇……

當被歸置其列,別無選擇地,日常生活被延伸與轉移到了這裏——可這是多麼風險暗布的被懸置的日常!孤島上的日常。潮汐暗湧,海水漲落!人人等著盡快離島,等待重新彙入那塊熙攘幹燥的陸地——它看上去不遠,車馬市聲猶在耳,但有時,那“不遠”有如天邊那根看上去不遠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