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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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貢多鎮的紙條

1

“每天倒著寫五個字!”,我再次建議正找東西的母親,是檔電視節目裏介紹的,說倒著寫字可防“阿爾茨海默病”(它曾長期被稱作“老年癡呆症”)。母親置若罔聞,隻顧滿屋子翻找——如刷牙洗臉般,這已成她日常例課。鑰匙、

錢包、票據、病曆,這些東西在她周圍像飛舞樹葉,稍不留神,就會被風刮得不知所蹤。

“到底擱哪了?”她苦苦尋思,得出結論,爾後推翻,重新回憶。事實上她的回憶越來越不可靠。她的忘性雖大得還未對正常生活構成要害性影響,隻頻頻添些小亂,卻也夠嗆,比如最近一次她認定手機失竊,立即報了停機,後發現它安然在家,隻得重去開通。

她有時和人說到我或姐姐的童年(或少年或青春),以一種具有小說家潛質的敘述深情回憶,而往事卻並非如此。她對我的不同回憶頗為不滿,認為我試圖篡改曆史,她比我早28年進入這世間,當然比我更有發言權!有時她對同一樁事件的回憶會出現若幹版本(甚至前後矛盾),視當時情境需要,但她不容我置疑。

在和她爭執無果時,我真希望能有白紙黑字的記錄以作佐證。但沒有,事物正行進時,沒人認為事實會被疏忘與混淆,然而,它以比我們想像快得多的速度,迅速淩亂在時間風中。

就這樣,母親建立起一套她自己的曆史體係,實相是如何已不重要,記憶經她的孵化破蛹而出,紛飛而至。她獲得了對家庭史絕對的話語權。

對母親接下去的晚年生活我不無擔憂,怕她套牢在尋找中。找錢夾,找鑰匙,找名字(她從不能正確叫對我一位同事或朋友的名字),找莫須有的往事……遺忘,這種歲月附帶病毒,到一定程序自行啟動,難以清除。我對母親的擔憂亦包含對自己的——我發現遺忘業已漸侵入我中年的身體U盤,格式化掉不少內容。

我常在與記憶博弈中糾結,這個麵熟的人,這副似曾相識的聲音,這個依稀親曆的場景……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我一時想不起!

在糾正母親的回憶時我亦有了動搖,沒準她的記憶更牢靠?

當馬爾克斯筆下魔幻的馬貢多鎮集體患上遺忘,居民們給每樣東西標注名稱,“在路口貼上‘馬貢多’,以免忘記故鄉的名字;在鎮中心貼上‘上帝存在’,以免失掉他們的信仰”——文字成為最後拯救記憶的路徑,可若有一天,如果連文字背後關聯的記憶也被鯨吞貽盡呢?

2

尋找的場景漸從母親的日常情境複製進我的生活。我總在與那些不知所蹤的物件搏鬥,它們像懂得某種隱身術,總在我最需要它們的當口不見。

出國前,身份證突然不見,以我簡單的幾點一線的生活來說,它可能去哪呢。尋找無果,我分明記得最後一次使用是拍下它傳給一位需要提供的對方。再也沒出現。在那次拍下它之後發生了什麼?我難道不是慣性地把它塞進了錢包?記憶在此斷點,回憶甚至徒勞,那張身份證如同許多遺失物一般,在時間內形成了一個空隙,沒有蛛絲馬跡。像布滿空洞的礁石,海風和浪從裏麵兀自穿過,拍打,虛空地回旋。

3

“家鄉的真正危險不是騙子,而是八卦,住著一群記憶力超強的人,左拾遺右補闕……”台灣的唐諾先生說,我的女友Z聽到會舉雙手讚同!她當年離開江南小鎮,隻身漂在上海,就為要逃離家鄉那群“記憶力超強”的人,他們清晰記得Z與男友幾年來的戀愛以及後來的情變:Z前男友的母親、姐姐與Z的一頓吵鬧以及前男友後來的婚事,成為小鎮經久不衰的談資。

憎恨平庸,以致認為平庸是種不可饒恕罪行的Z,當然不能忍受自己的經曆為小鎮生活貢獻新的平庸——那種茶餘飯後,閑聚一處的“左拾遺右補闕”,在唇舌間,她與前男友的事不斷有新演繹,永遠不得成為過去時——仿佛用張舊船票,她一次次被推上他已有新人的客船。

Z辭掉小鎮安逸工作,隻身去滬,從此不再回去。即使頻繁更換租房,前途未卜,她喜歡上海這城人與人之間的稀薄關聯,在那保鮮膜般的稀薄中,個體遊移,安然,在這座新移民眾多的城市,人們各自相安,對Z,這是種理想不過的人際,原本——情路短長,幹卿底事?

Z買下一套屬於自己的小二手房,入住三年,極少同鄰居搭腔。有回我同她夜歸,院內許多窗口燈光不相幹地亮著,風卷過一地落葉。似乎,在這裏再住上一百年,窗口與窗口也不會有任何交集。

4

陝北高原,一位頭裹花布,坐在馬上的俊俏女子,H正向我們展示她的照片。她母親,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原本一直站在窗口,湊過來,端詳照片,笑咪咪地問這女子是誰?我們說,是您女兒哇,老太太滿意點頭,一會又指著照片問,她是誰?有時老太太會覷視H,惶惑問,“你是誰,幹嗎對我這麼好?”

失憶症向來是影視劇熱衷橋段,主人公因失憶,人生重起爐灶,把棘手問題往失憶症裏一扔,當然最後也常電光石火,找回自我。現實版“失憶”情形要殘酷得多!它多和阿爾茨海默病勾結,據說此症已超越艾滋,成為國際上繼癌症之後第二個讓人害怕的病症,且中年患者越來越多。醫學釋之為“一種進行性發展的致死性神經退行性疾病,臨床表現為認知和記憶功能不斷惡化,日常生活能力進行性減退,並有各種神經精神症狀和行為障礙。” 起病隱匿,病程不可逆,像陽光下蒸發的水漬——一個生命無可挽回地失去曾附著的“靈”的部分,隻餘肉身。

內存被清零的人。大風滌蕩過的平原。像H的老母,她每日站在七樓窗口向下眺望,看見了些什麼?她竟認不出從自己體內分娩出的兒女,這一刻,塵歸塵,土歸土,她把一切還給塵世,重歸天地初辟。那裏,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