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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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掉一個人的名字,他的麵目卻依稀記得,甚至他說話的神情。他叫什麼?他在這世上的代號是什麼?用力搜刮仍無所獲,這個用力因無任何線索而失去著力點,像記空拳。

是個不具備提示性,易從記憶中滑脫的名字?他父母為其命名時大約沒考慮到讓旁人好有個扶手可抓——實際上,隻是因這名字並未深入我內心,否則,即便是個再平淡的名字,一樣揮之不去。

他於我隻是人海中曾認識的人。現在他從記憶中消散,隨歲月之流漂走。這條河裏壅塞諸多沉落物,正如我也是一些人記憶河中的某樣沉落物。

博爾赫斯在一次訪談中說,如果世間真有上帝能賜予永生的話,他希望上帝能賜予他遺忘,“我寧願不知道博爾赫斯的所有情況,不知道他在這個世上的經曆,如果我的記憶被抹掉,我就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我”與“非我”,不僅僅是博爾赫斯的迷宮,也是更多人的迷宮。

對我,自己似乎時常不是同一個人。許多麵孔、話語與場景,在年輪裏漸次模糊,消匿。有次聽親戚說起我青春期一樁往事,幾乎不能信,那完全是個不可理

喻的家夥,怎會與我瓜葛?

在遺忘類型中,大腦會自動升成一種“選擇性遺忘”。從科學角度,“選擇性遺忘”是由於大腦皮層功能暫時受到抑製所致,通過催眠暗示等心理治療後,被遺忘的會被喚醒——然而對許多“選擇性遺忘”者來說,果真需要這種喚醒?

上過一堂心理課,在美國心理博士的指導練習下,有人在台上痛哭失聲,描述自己“像陷在一個洞裏”,那個黑洞就是她的創傷漩渦,有關她和父母的關係。另個女人上台,衣飾講究,形象OL,在博士指導下,她亦突然失控,淚水迸發,她是因為與女兒的關係。不知她們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她說女兒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說話不敢看她的眼睛……

台下的我詫於她們上台與當眾痛哭的勇氣!人人內心都有個或淺或深的“記憶黑洞”吧。曾經,青春期,郊外一座小橋邊,和女伴聊天,說到成長,她突然說,我永遠不會說出一件事……幽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她聲音中破斧成舟的隱晦和堅執表明她將永守一樁秘密。晚風吹來草皮與河水略腥的氣味,貨車從公路馳過,卷起一波波塵土……

重潛那個黑洞,就有可能獲得救贖與光明?那次課上,我問自己,你有勇氣上台嗎?有勇氣當眾潛入記憶深處,哭到不能自己嗎?不!我知道自己多緊張於這一切的發生!那些舊日之傷,請停駐原地,我已走遠,瑣碎如蟻而心係一處地生活,人生願景不過如王朔所言,“不鬧事,不出妖蛾子,安靜本分地等著自己的命盤跑光最後一秒。”

選擇性遺忘,它可以有另個命名:“保護性遺忘”,對不欲回顧者。

看到林賢治先生記一亡友,女作家黃河,他初見她,微胖,開朗,之後她移民,兩人有些信件往來,林未想到黃河內心原來有如許隱痛!而且她不願接受M教授教示她的現代心理康複療法,即任何時候有機會都應盡量向人訴說自己痛苦經曆(據說這樣易於平複舊日創傷)。黃河寫道:“我發現我並不真正想遺忘那傷痛。那是我童年和少年時期唯一留下的印記。也許從心理學的角度說,這是自虐是病態。但對我來說,如果我把它們徹底遺忘,那個時代於我還剩下什麼!……”

然傷痛之能量或許超過黃河估量,引林賢治語,“它終究在黑暗中占據你,控製你,吞噬你的生命,而你竟然以為憑自由意誌可以戰勝它,真是太小覷它了。生命是有極限的。所謂‘抵抗遺’,抵抗的力量算得了什麼呢!”

黃河死了!林分析她的辭世,肯定同早年的創傷種子有關,與長期壓抑、恐懼、不安之感有關。

記憶使人成為受害者。

遺忘或是明智,但這是命數:忘或不忘。

若能於不忘中,將非難當作修行,觀自我若旁人,那“不忘”便成為台階,助人更上一境。

多麼難!

6

藝人陶晶瑩在一檔節目中,主持人問到她某段情史,陶笑,“好像是幾個世紀前的事了!”並非回避,隻是這段往事對她真的已渺如煙雲,毋需回首。

有時,遺忘是種能力,是命運對遺忘者的加持與祝福。

讀《小團圓》,不由感歎張愛玲的強大記憶。那些一掠而過的細枝末節,易被常人疏忽的語調、眼神、手勢……在她筆下,逐一複蘇。它們是小說,也是她的一部分——她從沒丟開的一部分!前半生盡管已遠如前生,那些“嘈嘈切切錯雜彈”的記憶始終蟄伏於她異乎敏感的神經。這書從1970年代開始創作——張已年過半百,她開始藉《小團圓》與往事作個最全麵的總結。至去世,手稿未能完成,也未曝光,遺囑中她要求將手稿銷毀,那不吐則如鯁在喉的平生啊,吐了恐惹非議,終於還是示現了天下人。

博聞強記,與其說是技藝,不如說是命定。好比為寫而生的張愛玲,她的記憶隨時在為寫作準備,樁樁件件,她注定要借“九莉”之身還魂。

有些人一生混沌,所經曆的重大事件隻是“物”,沒有引申,不加注釋。他

隻是在經曆這些,像從A地去往B地,備著水和幹糧,僅此而已。他不會把雨水或霜降也折成行李,背在肩上。

可以確定的,遺忘亦是偏方,對某些人而言。

另些不忘者,他們的行李沉重,裏麵裝著卸不下的記憶。如納博科夫說:“生動地追憶往昔生活的殘留片段,似乎是我畢生懷著最大的熱情來從事的一件事。”兌去物質的殼,記憶是這一生最重要的非不動產。

相當一個拳頭大小的心房,與記憶的龐蕪比起來,是多麼的不成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