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說
陳蔚文
母親的話近年似越來越多了,不知是否因為我話越少的關係,覺得她的話簡直多到讓人犯暈的地步。有時半個白天,我們共處一室,她的話從沒停過,像擰開的水流漫卷過整間房,一不留神,我便卷於漩渦中。她和我說,在電話裏和親戚說,要麼自言自語,總之幾乎沒一刻止歇,有些話她可重複說上若幹遍——她是長女,下麵有七個兄弟姊妹,再加上在異地的我父親與姐姐,她對每件事的敘述都有機會複述N遍。她瘦弱,身體不好,可說起話來的滔滔像是另個人,一個有著好體力的人。
母親向來勤儉,但她打起電話有不管不顧的揮霍勁兒。比如她買到什麼劃算東西必在電話裏和我父親說——討論此事的話費早超出其優惠,但那是不一樣的喜悅,她得到了雙重優惠,一是物質的,二是通過訴說得到的精神增殖優惠。
上月,她去交賬單,告訴我這月話費一百好幾十。她一個人,且有不少時間在我這,她居然打了上百元話費,對她算消費“豪舉”了。我以為她還是心疼錢了,勸她以後少打點嘛,誰想她嘟噥了聲,“電話都要省著打,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頓時被她對照得境界很低似的,是啊,她的話翻譯一下,就是“連話都要省著說,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我婆婆在世時亦是個愛說的人,用我公公的話,“和石頭都有得聊”,她的經曆並不複雜,所到之處也並不很多,可她說了一輩子,包括每一次住院——有時出院了,護士遇到煩心事會給她打電話傾訴,可想她們通過聊天建立了怎樣密切的關係。無非是日常瑣事,但這其中誰說不是個話題的汪洋呢?一根針,一縷紗,都有得廣闊的說叨。
有時想,我媽,及我婆婆,她們似乎沒什麼格外愛好,除了說話。隨年齡增長,話越來越稠。聊天,對她們是種比保健品更有效的滋養,在回旋往複的“說”中,她們的人生得到梳理、碰撞與確認。
婆婆在世時,與我媽每碰上,真是一相逢便勝卻無數——她們聊得如此投機,從各自兒女的童年、青少年一直聊開去,同樣的話說上N遍(在這過程中可能有據她們主觀意誌做出的不斷調整,最後由她們的敘說重創了曆史。)說者不倦,聽者不厭。這樣的辰光對她倆都是愉悅的,如果手邊再有剝的豆子或擇的菜,那畫麵真近乎完滿了。
有時在公園或菜場,常會遇見三兩老婦湊在塊親熱地說,我想到“姐妹淘”,是的,既便年紀大了,她們交談的樣子讓人想到閨中姐妹,總有說不完的體己,再糟糕的人生在這些體己中也能獲得一些安慰。
不愛說的人,當她們老了,從哪裏得到慰藉呢?她的“說”要落在語言之外的什麼地方?書、植物又或其他什麼,甚至一隻養出情分的貓狗——不說什麼,但有一種超越類屬的彼此關照和透徹懂得,有時也勝過千言。
有一次,我特別想和一位女友說說心裏暗藏的一段感情,說說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位男子。尋找了若幹次,沒有合適契機,話總是找不到出口,有幾次,話已滾到舌尖,又咽下。
我和她其實並不熟,交往有限,隻是在銀行碰到,在等排隊的空當,我忽然想和她說說他,迫切地,有一些委屈。有幾次,我把話題引到他身上,但卻不能再往前一步,要碰觸那個核心是如此困難,哪怕前行一微米。
當稀薄陽光從落地玻璃窗射進,我突然冷靜下來,不再想說,我覺出說的風險。對我那樣重大的事,也許在她無足掛齒。她也許會覺得我的可笑——我難道不可笑嗎?
她排在我前麵,先辦完事,臨走時,她和我閑話了幾句,起身時,她說,“其實……”,我記不清原話了,但明白她看似什麼也沒說,而又什麼都說了。我獨自坐在冰涼的鋼化椅上,知道她其實一切都知道,包括我剛才幾次把話題引到他身上而又欲言又止。她一切了然,隻是也在斟酌如何與我說,她以一名旁觀者的清醒知道,我和他不會有交集。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她是對的。
我慶幸自己沒說出那湧到舌尖的話,一個音節的阻止,保全了許多……
寡語者——也許有兩類情況,一類是——對他們,從念頭變為話語,這過程來得格外迂緩和漫長,有時甚至他們並沒有什麼念頭。另一類是,他們並非真的寡語。像我姐夫,外人看來,他是個典型寡言者,他白天工作是建築師,業餘愛好打電玩,打的級別很高,在那個世界裏他有許多夥伴密友。現實中,除了工作,他甚少交往。他和多數人都無話可說似的,除了我姐。他和我姐在一起不僅有話說,而且成了一個幽默的人,在他的話裏,你完全聽得出他的幽默稟賦,這點和我姐很像,他們並不因讀到博士而不看周星馳或綜藝“三俗”之類,相反,他們熱衷於此,他倆看這類節目笑語不斷,很有得聊。當然,他們也常聊其他旁人聽去較高蹈的話題,建築、史哲……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我有時幾乎要吃驚這時的姐夫,他完全算不得一個寡語者,簡直是個多話者了。
這世上也許沒有不愛說話的人,隻看遇到誰。
有次我和一位少言的朋友在車裏,車程一鍾頭左右,我們幾乎不吭聲,路燈照進車窗,我原本怕冷場,想找些話題,後來發現這尋找是不必要的。對一個少言者,在他不想說時,保護這種沉默是種善舉。
當碰到少言的人,別輕易下定義,別輕易驚擾他的沉默。在另個空間,他或許是個極愛述說的人,他此刻的啞默隻為了把話都留給少數甚至一個人。
以前寫過一小說《說話》,說一個婚姻裏的女人因為丈夫回家後特別不願吭聲(許多男人都患有此種“婚後失語症”),她和單位女門衛成了“話友”——她們聊這聊那,甚是投機,聊天的酣暢淋漓在她們之間奔湧,後來因某種原因,門衛離開,她重回無人可說的寂寞……
認識一個健談者,凡有他在的場合,熱鬧至極,他還是講笑話高手,熱的冷的笑話都能來,在座者常被他逗得前仰後合,座中女人無不羨慕他太太,有個多麼輕鬆的家庭生活啊!事實卻不是這樣,有次他太太和我們聊天時說起他在家根本不愛說話,更別說講笑話,那麼他幹什麼呢,看報,上網,看電視,對太太的話,問三答一,要麼幹脆不吭氣。
是因為在外頭透支了話語,還是因聽眾太少呢,有些人,聽眾越多越有說話欲,那近乎一種陶醉其中的獨角戲表演。
眾聲喧嘩中,也一定有隻充當聽眾的,或者,他根本也沒在聽,他的神不知飄去了哪,他隻是坐在人群中,無可無不可地聽幾耳朵,更多時候,他在想他的心思,永遠不為外人道的心思。
福樓拜說,“一個人大愛文筆,就有看不見自己寫什麼的危險!”是否也可以說,一個人太愛說話,就有聽不見自己說什麼的危險?
在公眾場合,說得太多,太猛烈的人,常是這樣。他們用喋喋話語架空了自己。
說得少的那人,心裏並非沒話,隻是他對說出的場合、對象都有自己的要求,世上若多些這樣的語言環保者,挺好。
柿 霜
柿子是水果中的美人,易羞,麵皮薄,氣息甜潤。秋日街道常有人推了三輪賣——比起賣其他水果的小販,我認為他們天性中更有憐香惜玉之心,要知道,那一枚枚殷紅小柿吹彈可破,販來售賣近乎冒險,從批發市場騎來這一路若顛簸重了,恐怕就有經受不住香消玉隕的。至及到了市場,賣者和買者都分外小心,手重點它隨時會迸發汁液。作為這一路不易的補償,柿子進口也格外甘醇,滿是秋陽味道。
當柿子成為柿餅,遂脫胎換骨,顛撲不破了。這樣纖薄的果實如何兌變的?日頭下反複捏曬,再三再四,“果肉發軟時,輕握第一次,擠傷果肉,促進軟化、脫澀。當果麵幹燥,出現皺紋時捏第二次,將果肉硬塊捏碎,捏散心室。再隔2~3天捏第三次,將果心自基部捏斷,使果頂不再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