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如此反複堆捂、晾幹,晾攤次數越多,霜出得越快越好——幹果裏,柿餅最近老嫗,命運多褶,風霜累累的老嫗。有好陣子,我認為這是老嫗專屬食物,適合牙齒脫落或沒牙的癟唇緩慢咀嚼。

經受幾番捂曬,柿餅結了層微甜的霜,樣貌不複鮮豔,隻餘寧慈。也像命運,前頭不論遭罹多少磨難,總有安歇下來之日,坐在過堂風處剝剝毛豆,和老伴拉幾句閑話,呷幾口茶,周末兒孫來聚一回,前頭吃的苦倒像是他人之事般遠了。

說來簡陋,這般晚年也非易得。又有多少暮年可達成此願?

前些年,友人中一英年男子急病猝逝,他父母,一對白發老人哽不成聲,“從這麼大,一寸寸喂大,如今囫圇就沒了!”,老母親顫抖著手比劃小小的繈褓,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肝腸寸斷!冬天蒞臨,北風本疾,偏門窗坍壞,此後老兩口的晚年是灌滿北風的空屋——但或許還算不得最壞,畢竟苦痛有人分擔,失眠時有人在枕邊遞條揩淚舊巾。老伴,這稱謂比任何要死要活的愛情都斤兩足稱。

父母院裏有位方老師,解放前大學生,在北方工作多年,普通話純正,風度雍容。丈夫老卜,搞文史研究,一次中風後變成奇怪的走路姿勢,一隻手朝內蜷,定格髖骨處,另手拎拐,每行一步,牽一發而動全身,艱巨猶如將一堆報廢零件拚攏一處。他堅持每日晨昏在院裏走若幹圈,方老師陪著,有時在值班室和人聊天,等老卜一塊上樓。

老卜顫巍巍地走了幾年後死了。方老師漸精神恍惚,患上老年癡呆——這對一個齊整、體麵的知識女性,是比死更可怕的病!兒女極少來,馬虎請了個阿姨,阿姨相當不善,嫌顧看麻煩,給方老師吃得很少,有時甚至餓她——她究竟過著怎樣的悲慘生活是鄰居所不知的。城市防盜門一旦緊閉,門後便是難以覷見的秘密。隻是從那阿姨不善麵相及方老師的削瘦程度可推斷,院裏人提起方老師都唏噓,她兒女在機關,有人反映過,但家事究竟難管,方老師神情日漸呆滯。

那年秋天,深夜十一二點,院裏響起喊聲,是方老師!院裏鐵門鎖了,她奮力拍打,嚷著要出去,到北京給毛主席送草藥,大夥正等著!年輕時,方老師曾在離毛主席很近的崗位工作,這是她輝煌的一段人生記憶。她心急如焚地喊著,普通話字正腔圓,她求門衛開開門!北京等著她送藥救人呢!

——誰來救她呢?

院裏幾人出來,勸方老師。我和母親也下去,沒用,方老師執著地要去北京送藥。上樓,母親查到她兒女電話,打去,兒女漠然推拒,此外口氣中有嫌我們狗拿耗子之不耐。電話掛斷。世間竟有這種兒女!方老師還非貧賤母親,並沒怎麼連累他們,即便是請阿姨的錢也是她退休金一部分,此外她還有剩餘價值,有一套房。兒女也許正希望她盡快死,好瓜分房子。

我下樓,跟方老師說,北京剛打電話來,說一定讓您明天再送……

和幾位鄰居費了好大功夫,總算讓方老師遲疑地走進樓道。

這樣深的夜,這樣孤獨的一個老人!

不久後方老師死了。這對她的晚年生活,對她一生的修養與體麵來說,都不失為解脫。她的兒女們,也為人父母的他們,不知有沒聽過那個古老故事?兒子媳婦把老人用背簍送往山上,任其生滅,同去的孩子要求把背簍帶回,好等父母老了依此照做。真願方老師兒女的兒女們,也能得其父母“孝道”真傳,老了原樣“回饋”父母!

院裏老人有時在門房處閑聊,還會聊起方老師與老卜,說起他們的相依相伴……閑聊的這些老人,這些年也一位位走了,秋天仍鐵打不動地光顧,同來的還有火焰般的柿子。鮮柿在南方下市後,小販售起帶霜柿餅。柿霜,世霜,“霜”這個字可組成糖霜,也可組成砒霜。

以愛之名

姐購了市區湖邊的花園洋房,複式,前後露台,樓前即遊泳池,還有西班牙風格會所,找關係拿VIP號才好容易訂到。姐在上海,難得回來,希望父母去住,然而,觀其色,察其心,父母卻不一定如我們想像的與親戚羨慕得那般開懷。至少,這份開心遠不如房價指數。

父母舍不下舊居。舊居生活便利,院門外是早點店,菜販將各色蔬果一路排開,就地還價,拎上走人。還有院中鄰居,幾十年處下來,雖免不了雞零狗碎,流短飛長,但自有份親切。

院牆外的老街居民逢喜喪還存吹打習俗,有時清晨四五點高亢嗩呐驟然響起,驚心動魄,淒慘中又常充滿啼笑皆非的荒誕——樂隊高奏《黨啊,親愛的媽媽》《瀟灑走一回》之類。路旁若再搭起流水棚辦酒更要人的命,白幡、花圈、被單,一條街喧嚷,被堵的車抓狂按喇叭,自行車雜技般七拐八繞,天哪,真叫一個鬧!

鬧歸鬧,此地生活便利,設施齊全,便於親友們串門,臨時叫袋米叫箱啤酒去院外“老何食雜店”即可。院中,近四層樓高的高壯白蘭,五六月開碗大白花,芬芳暗湧,院子一角以瓦盆等駁雜器皿種了不少植物,品種雖賤,綠的葳荑。

而湖畔新房,因屬“高尚版塊”,風景雖好,但人煙稀少。臨湖大道曲徑幽深,水路十八彎才能彎進24小時保安的高尚家園。現隻通了一路公交,還不直接到樓盤——當然,售樓小姐說了,住這片的業主誰還坐公交?她的訝異表情讓提此問題的客人頓生愧色,隻囁呶,“那家裏要買個東西啥的……”,“有超市啊!”,當然,這種地段開發商不會建個人聲喧騰的自由市場,步行十幾分鍾處有個正在建的大超市,音譯名,和那些叫“好又旺”的小超市不可同日而語。除此外,樓盤附近當然也不會有地攤、米粉湯店,逢喜喪更不會吹吹打打,吹得一條街不安生。各自在防盜門後哀樂自便吧。

再說父母舊居,念及搬遷之事近乎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樁樁件件,從父母結婚置辦的紅樟木箱到泡菜壇罐,更甭提他倆人在樓頂費心辟的菜園,一磚一土,一架一棚,連同樓頂養著的貓咪,全凝著他二人心血與樂趣。這麼個雍塞著多年光陰(無需物管費)的家,少有父母能忍心舍下的,包括我和姐的初高中課本,各式書刊,還有舊畫框,花瓶,桌凳,白毛女造型的台燈,八十年代的SONY收錄機……家裏物件撿不清,理還亂。即便有愚公移山之精神,沒個三五年也清理不完,因東西還在隨日子不斷繁衍。且就算某日清理打包完畢,也不可能搬至新居——那麼排場的房子是用來擱品牌家具之類的,應塵埃不染,地板鋥亮,若往裏塞亂七八糟,別說外人看著要暗喟“糟蹋糟蹋,罪過罪過!”,自家也覺著對不住房價。

所以基本上,可能實現的就是喜新不厭舊。搬歸搬,舊房仍留著,不售不租,連同滿屋物件,供父母做個念想。想回時,仍回來住陣子。樓頂菜園,隻能任其蔓雜——一個國家與文明都會變作遺址,一方菜園荒了又如何?

方案暫定,但不知真遷時,父母不舍之情有多深?那是要他們揮別一段幾十年的歲月,辭別105平米,不,是105立方米滿當當的記憶!孩子在那裏長大,他們在那兒老去,日子在那兒一點點夯實。

母親在姐付完房款的夜裏輾轉,那尚在建的華屋倒像建在了她胸口。這份心意她不便拒,兒女也是希望他們過得更有“生活質量”——想想吧,湖畔垂釣,林蔭漫步,午後喝個茶,月夜推個杯,這才當得起夕陽是晚開的花,夕陽是陳年的酒啊!

但有時喜歡這東西真沒法用世值衡量。你送出玫瑰,收的人沒嗅著花香,卻可能被刺紮疼。因著孝與愛的名義,父母哪天總要遷的,還要歡喜著遷,敢叫日月換新篇,而今邁步從頭躍的架勢遷,不然叫人掃興……但誰又知舊屋中那樁樁件件被我們視作敝履之物,對父母有怎樣切膚之情?

常常是這樣,出於愛要對方摒棄的,偏是對方心心念念擱不下的,像省儉長輩的盤中剩菜,為健康起見,你搶下殘羹潑入泔桶,其姿勢豪爽,凜然,出於愛不容分說的驅使。可你的豪爽有幾分,他老人家的痛就有幾分!其身心之受損甚於吃殘羹。下回,他千方百計地避開你吃,或在你奪下盤子前,幾口將殘羹吞了,好險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