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之名,人首當其衝想做的往往是改造,把自個認為最好的東西讓對方領受。如對方不受,或受之不樂,給的人不由憤然委屈——我為你好啊!那麼老沉的心意,端得俺肱二頭肌發酸,你怎能不歡喜接過?
愛常就這般走向了專製。以愛之名,我們有時流於武斷而不自知。因為付出了!付出了就該有所回報,得到認可,得到受者謳讚——與我們付出等價的謳讚。
真愛謂何?愛的方式有多種,歸根結底可能有兩種,一種以愛者為中心,另種以被愛者為中心。多數人,在愛時無非還是強調了自我。
愛,與付出手筆沒關係,與你心意的隆重沒關係。愛,就是讓對方自在。不妨,愛得柔軟點兒,貼切點兒,通融點兒,這往往比愛得慰為壯觀(卻強硬)更接近愛的內在。
旅途紅綠
1
乎三歲生日,帶他去香港“迪斯尼”,同團有位優雅女子,山西來的,有西湖氣質。身材稼纖合度,淺米上衣,豆綠麻質短褲,栗色長卷發,她和女伴各帶著個小女兒。
幾日來她衣著皆是豆綠色係,賞心悅目。“豆綠”,這是種稀世牡丹的名字,牡丹四大名品之一。此花初開色青綠,盛開時漸淡,色如青豆或玉簪。這女子風格不似牡丹,可美的女人都有共通的植物屬性,如同豆綠的親戚也都風致楚楚:鬆花綠、黛綠、柳綠、藻綠、鸚哥綠……
她話少,卻得體,購物大手筆卻毫不張揚。那些時尚大牌的紙袋她拎上車,撂下,再不擺弄它們。
臨時,她遇到點意外,她的行程被旅行社弄錯,她和女伴本從香港要再赴澳門,但澳門旅行社說沒查到信息,眼見次日一早要赴澳。女伴有些急了,打報團旅行社的電話,已是夜晚,找人不到。
香港導遊幾通電話後,言之鑿鑿,說公司沒弄錯,她們的行程到今天晚餐後結束。女伴急了,她們明明交了赴澳團費,還是精品遊費用!豆綠女子讓女伴別急,自己接著打電話,音調從容,在行進的大巴內,以下午茶的語速兜了好一圈,最終以香港旅行社承認工作有誤結束。
她打電話時我想,我做不到她這般從容。人有理時眼看要被無理打倒,尚能輕言慢語那是功夫。我多半會以“急了”時應有的表現打這通電話。比如撥高音調,比如氣急敗壞——那難道不是有理者的權利嗎?
而她,“像一隻鳥兒一樣輕,而不是像一根羽毛”,她有鳥的輕和靜。
行程畢,各自散去。瞥一眼她,除一副太陽鏡,無多餘裝飾,四兩撥千斤的迷人。
有關女性優雅的討論見諸許多報端,比如時尚界泰鬥安東麗·德阿裏奧夫人寫的《優雅》,被喻為“時尚聖經”。這位夫人說到一位優雅女人應始終不變慣用某種香水,將此視為自己簽名。並且,最好讓洗手液、浴鹽、爽身粉,甚至內衣抽屜的熏衣香都具有同一種香味。泰鬥夫人還談到皮草外套,蕾絲內衣,她說連一條毫不起眼的拉鏈也不可忽略,如果要締造優雅的話。
老實說,當我們在談論優雅時,興許是在談論別的什麼,比如奢靡,比如新物質主義。優雅固然可以學習,但過多借力道具時,就成了棚內擺拍。
優雅是無需用力,也不能用力的,一如鳥的飛翔。飛對鳥是多自然靈巧的一件事!略一振翅,雲就近了。飛不起來的,扇出漫天塵土仍在原地。
不會再遇見豆綠女子,卻可想見她老了,會如同曾在巴黎街頭某間小咖啡館外見到的一位老太,下午三四點鍾光景,她穿灰綠絲質上衣,在戶外椅上獨自啜飲。她頭發花白,不是出於歲月打擊,而是恩典。
2
五十多?或六十?她說過,但我忘了。此次香港行程,我和她同間房。
進了房,像白天的旅遊項目還另附贈個:參觀鬥牛場——這位羅阿姨真是紅色發燒友!由裏到外,從上至下,與她有關的所有物品一色兒的紅!
她鬆馳胖大,穿紅色內衣多次往返於洗手間和房間,令我不敢抬眼。
她晾掛剛洗的水紅外衣,取出明天要穿的玫紅裙,並將大紅小拎包置於床頭。
她在穿衣鏡前顧盼,介紹自己在深圳做六合彩,武漢人,女兒26歲,做IT,單身,現正被有一遊艇的男子追求,但女兒沒看上……她說著,開始評判對我的印象,包括外貌,性格等等,她的語氣有點強硬,不容分辯,我笑笑不說話,她理解為一種默認。
那就是這樣吧,萍水相逢,我同意她的說法,難道一晚足以向一位陌生人釋清自我?況且她有些判斷是對的,比如她說我一看就是個馬大哈,剛在前台領房卡,拉杆箱竟擱在幾米外的休息區,“你以為在自己家嗎,你一不留神,箱子就給人拎走了!”她在前台扭頭看我人箱兩地,失聲喊起來,讓我趕緊著看住箱子!
現在,她將剛洗淨,次日要穿的玫紅繡花寬袖衫吹幹,以使它更平展。吹風機嗡嗡聲裏,薄如蟬翼的衫子幹了,她取下試,“你看好多了吧!”她在鏡前舒展雙臂,扭腰側臀,十分滿意。
她是個熱心人,發現我頭天團餐吃得少,次日桌上,她命令我,“你快吃!”,她往乎的碗裏挾菜,給他拿水,把桌上某樣食物用餐巾紙風一般包好,塞我包裏,讓我一會給乎吃(後來全扔了)。團餐速度似作戰,我才要開口,她命令我,“你別說話,快吃!”,其實我是想說,我吃好了,但她這樣不容分說,我隻得又胡亂挾一筷。
一路上,她對我吆喝與批評若幹次,完全不信任我這個馬大哈竟能拖著大箱子和一個小人出門已十天,除了一頂新帽子,竟然沒跑丟什麼。
當穿紅睡裙的她終於睡去,像一團火焰暫時停頓。
睡前她建議我添些紅衣飾,好看!可能瞥見我箱中衣飾多是灰。是的,我的衣飾趣味長期偏狹於灰色係,近年明亮多了,可仍是摻雜了灰的“複色”。我不慣把未經調和的高純度原色披掛在身,對處於光譜中心位置的它們,我心存拒意。
色彩一旦發生,明暗關係就會同時出現。色彩是對性格的某種模擬與外化——人們都知道,愛紅的人熱烈,愛灰的人低沉,愛藍的人浪漫,愛綠的人蓬勃……然而,它真如我們所直觀的那樣,在心理上也具有同等的色彩學效應?
合作過的一位旅日心理專家有次在解析色彩背後的密碼時說,“熱衷紅色的人在其活力四射的顏色麵具後,隱藏的可能是種恐懼和緊張,他們害怕失去自我魅力與吸引力……”看稿時,這分析令我吃了一驚:在這純度最高的色彩裏竟會滲兌陰影?
我不知道在羅阿姨以紅色為中心的背後有沒有心理專家說的因子。
那晚,羅阿姨說到她下鄉插隊,當過老師,說到她和女兒一直在深圳租房,說到“女兒她爸想要她回武漢,老大不小該嫁人了”,還說到她最近回武漢,“我老公帶我去吃了一家很好吃的熱幹麵!”。
“女兒她爸”和“我老公”,她在說到這兩種稱謂時,背後像各有其人(她說“我老公”時流露出的並非年深月久的口氣,卻有隱約新意),她說到和女兒一直在深圳租房……那麼,女兒她爸,或是她老公一直留守武漢?假如回武漢,她還做六合彩嗎?
無論如何,我承認世間每種色彩都有其美,我們應適時將它們逐一穿在身。尤其當我們與人生最激烈的牴牾過去,逐步和解後,一應顏色都不該遭到我們的傲漫與偏見,羅阿姨的提議是對的,生命裏如何能缺失紅呢?那張揚有如驚歎號的紅,冒險而具有強烈意誌的紅,既使不能成為人生的全部,也應是(或曾是)必要的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