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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低處的光

門衛許

沒見過這麼別扭的門衛!奔七十的人,性子火得一點就燃,不,是隨時準備自燃。聲色俱厲,怒發衝冠,據說他曾在村裏任過支書之類,就算村高幹吧,火氣值得這麼旺?

沒見過比他難處的門衛,軟硬不吃,總是警惕地等著抓你個正著,比如,有次,家裏新來的阿姨把門口空奶瓶當垃圾扔了,這瓶子原本要放到門房,交回送奶人的。

這兩空瓶被門衛在垃圾桶瞅見了,它們頓時升級為炸彈。晚上我才進院子,炸彈威力開始發作。門衛一頓劈頭蓋臉的數落,大意是我蓄意破壞他和全體住戶的訂奶事業,瓶子是垃圾嗎?不是!它們是可回收的,我說扔就扔,經過他允許了嗎,經過送奶人允許了嗎!我在他聲震天地的大嗓門中艱難解釋,是阿姨扔錯了,非我授意,我冤哪!可他不依不撓,我火了,賠你十個瓶子成吧!

——潛意識裏,不得不承認,門衛這事在我,以及許多人心中是被輕視的,我們是業主,什麼是業主?就是門衛應當為我們服務的人!他們理應溫良恭謙讓,業主裝心上。可他非但不謙讓,還老教訓人。車停歪了,晚歸大門忘鎖了,垃圾沒扔準,都得挨訓。

撇去他的壞脾氣,他的恪盡職守沒話說,他像《第六病室》中的看守人尼基達,一個年老退伍的兵,“在人間萬物當中,他最喜愛的莫過於秩序”,尼基達喜歡打人,他相信要是不打人,這地方就不會有秩序。對門衛許,他可能相信要是不訓人,這地方就不會有秩序。

他在崗的日子,凡來過的朋友無不印象深刻,他們總遭到一再盤問。有朋友說,別說生人,連一條狗也甭想混你家院子。有一女友來幾次了,因此女愛潮,屢變造型,門衛許記不住,每次逮住照審不誤。把她問煩了,再來想趁其不備,溜進了事,不幸被發現,許在後頭一聲斷喝,把她嚇得不輕,如同在作案現場被逮個正著。

“你們那門衛,以為他守的中南海嗎?!”她說。

門衛許有日不見了,換了新臉。新臉抱怨工資低,活累,沒多久又換臉了。院裏新電動車很快被盜,然後是第二輛,走馬燈似的門衛講述一個真理:財物自守,勿靠他人。

有住戶會懷念門衛許嗎?我是懷念的,我承認,安全感比他的壞脾氣更重要。

刻字呂

他姓呂,開刻字店,就是製作招牌打印條幅的那種路邊小店,店裏亂如狗窩,下腳都沒地兒。如用三字形容他:矮,瘦,醜,但他腦子好使,形容他做事也有三字:快,穩,準。他對客人講話板是板,眼是眼,不拖泥帶水,全在點上。

他愛好古典音樂!是的,你簡直看不出這間邋塌小店會藏著音樂大師們的身影。從初中起他就迷無線電,組裝過晶體管收音機(店裏音響就是他用舊器材搗鼓的,兩千塊成本放出五千塊音效),他沒考上大學,打過工賣過VCD,他有許多碟,巴赫、柴科夫斯基、勳伯格……這些赫赫生輝的名字以及音符在他髒亂差的小店到處閃亮,外行聽的是熱鬧,他聽的是門道——幾句話,你就知道他耳朵厲害,一句評語裏攢了經年心得。

小店響著莊嚴優美的音樂,他忙著刻字做招牌。第三樂章回響時,他可能刻的是“今日特價菜 幹椒肥腸”,伴隨橫笛協奏曲,“泡腳 48元/一個鍾”。

熟人覺他可笑,裝個什麼勁兒!一個小刻字店老板,門臉十平米不到,還把狗窩當聖殿了,成天放那些個破玩藝,放些流行歌多好。他不理會,照放他的。

你如果和他談生意,他神色謹慎,精明,一個標準的操勞的小老板。你和他聊音樂,他又是另副樣子,有一點驕傲,像音樂大師們是他家常出入的街坊。誰的音樂繃得緊,誰的音樂鬆馳,他全有數。

聖誕夜服務生

燈光迷離的舞廳,聖誕節,我進去時,她在台上表演舞蹈,民族舞,一支歌頌母愛的曲子 ,澎湃似海,情深斷腸——這歌,實在與聖誕夜的狂歡氣氛不搭,可她跳得投入,一跪三泣,仿佛她的白發老母正在春露秋霜的村口將她張望。

台下嘈切,等待抽獎。

舞蹈在她下腰伏地的動作中結束。老實說,她跳得不大專業,可真摯,素樸。是位相貌與身段皆平常的年輕女子,沒有通常舞蹈演員的光豔。

有人送來茶水,抬頭,竟是她!換了服務生的藍花布衫。

舞廳是熟人開的,問起,說當服務生招來的,但她喜歡跳舞,有時上去客串下。

假如晚來十分鍾,當她端來茶水,我一定記不住她的臉,像忘記許多的服務生。但我早來了十分鍾,看到了她的伏地轉身,看到了她一跪三泣的投入。

她把茶水擱在桌上,平靜地轉身走了,是安於服務員身份的神色。可誰又知道,剛才,在音樂為她而響時,她內心回蕩著什麼?

要開獎了!人語沸揚。她在吧台旁忙碌,被陰影遮住麵龐。對她,獎已開過了,在屬於她的那支曲子響起時。

動車上

傍晚七點的動車,坐在我左邊的她一直戴耳機聽音樂,聲音之大我可免費分享。流行音樂,電子搖滾風格居多,我隔著耳機都覺得了一種聒嘈,而她一直在聽——車程四個多小時!對我,再好聽的音樂在耳機中轟炸到後來也變成堆淩亂分貝。

這當中我在看此行成都作家蔣藍贈的《人跡霜語錄》,啃上車前買的“85度”麵包和橘子,睡覺……她除了上了次洗手間一直沒挪窩地在聽。她是個壯實姑娘,短裙,長統黑絲襪,球鞋,斜挎在胸前的包,包上別著花梢徽章。我的視線稍往左便觸及她豐裕的局部。伴隨耳機關不住的音樂,我感到身旁旺盛的荷爾蒙正與音樂一道奔湧!有一兩次她跟著唱了出來,突兀的陡然的高音——荷爾蒙正流經她人生裏最湍急的一段水域,非喧囂持續的伴奏才可匹配其洶湧!而我既使隔著耳機也感到了幾分力不從心。

郵購山楂丸的人

郵局,工作人員要他填好彙款單的郵編。他有些茫然,我把台麵上厚厚的郵編大全推給他,他邊翻找邊自語尋找的困難,“這可怎麼找呢?”,他穿件舊襖,外罩藍色大褂,一雙起球的毛線手套擱在櫃台。他湊近郵編薄,嘟噥自語,邊數筆畫,“一二三四……六畫”,他翻到六畫的頁碼,吃力地從上看到下,還是沒找著。

我瞟眼彙單,“山西華X製藥廠郵購二部”,啊,這地址,怎麼可能查到郵編呢?他居然在找山西華X的郵編,華X隻是家藥廠名字!我告訴他,你要寫明X市X路才好找郵編,他說,上回是家人替郵購的,他隻知道藥廠在山西。

他像位對某個工種很熟練的工人,五十好幾,頭發半白。彙單附言上注明購大山楂丸N盒,金額一百零三塊。

小巷裏的母親

走過那座極短的小橋,就到那條通往同濟大學的小巷,暖黃路燈從疏闊的樹影間漏下。很久沒走這條路,一過橋,巷中一個女人站在樹影下,身旁支著自行車——她還在這兒,她總在這兒,無論我何時經過,隔一個月還是一年,她總在這條小巷。我有時覺得也許十年後她還會站在這,假如這條小巷還在。

削瘦,比我上次看到她又瘦了。哦,也許那時是冬天,這條小巷是個風口,冬天騎車經過的人都要弓背彎腰,緊蹬幾腳,她成天站在這,得多穿些。自行車後座上是她的孩子,睡著。隻一次,白天經過,他蹲在她身旁玩,小小墩墩,看去兩歲半左右,當然沒什麼可玩,隻有樹葉、螞蟻、石頭,還有風刮來的一些髒紙片。他蹲著,安靜,好奇而百無聊賴地撥弄它們。多數時他睡著,有時在自行車後座,偶爾她打橫了抱在懷裏,孩子無知無覺地睡著,在冷風裏昏過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