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又睡著了,在媽媽的後座——這個窄小後座就是他童年世界的主要構成。
婆娑樹影,一個男人在她跟前挑碟。這些碟,俗豔肉感,是一些要躲在巷道裏賣的碟。
小巷的牆兩邊爬滿蔓生植物,一些綠葉從牆頭探下,這段路因人少,路燈光顯得完整,可不知為什麼,暖黃燈光本有的寧和投射在這段路,卻成了零星荒涼。也許因為她,確切說,因為後座上那小小的孩子。
他似乎很乖,很少哭鬧,從不纏著媽媽哼哼唧唧,也因此格外地讓人心疼!
這個母親,她有丈夫嗎?如有,為什麼孩子整天跟著她,晚上他不能替守看一下?一年四季,孩子和她守在這條小巷,等買碟的顧客。他們匆忙而挑惕地翻找著,興許有些是老顧客,這是她守下去的動力。
孩子的童年就和這些曖昧的碟、打著轉的塵土糾葛一處。有一次見她無聊地啐瓜子皮,好像這也是她難得的消遣。她平乏,鏽,和她兜售的碟上的女人們正好是兩端的反義。她在這站了多少年了?也許因為隻這條小巷上沒有同行競爭,也能避免輯查。那孩子,她應是愛的,雖然她不會給他吃進口奶粉,不給他塗抹嬰兒油,護臀膏,不給他做閃卡訓練或親子遊戲,甚至她挺少和孩子說什麼話(也許因為我路經次數少,時間又短),但她和他,依然是一種“親子”關係。她在冬天時,替孩子穿嚴實了。而夏天,比如這回,孩子在後座的小篷子裏,他從蓬子裏掛下來的小腿穿了長褲,這樣熱的天他竟穿了長褲!大概她怕蚊子叮他。
有一刹我非常想停下,摸下他的小臉,和他說點什麼。這個在自行車後座一點點成長的孩子,有一天,他的童年回憶全部關於這條小巷。每天,從他的家——可能是一處簡陋混雜的租房,到這條小巷,這就是一座繁華大都會中一個孩子僅有的童年半徑。每一座繁華城市都會有的批量的童年半徑。
有一天,他能通過這命定的規限去向自己更大的世界嗎?
但,他和媽媽在一起,又是幸福的吧。雖然她不會為他念童話,不能帶他去遊樂場,他為此缺席了很多同代孩子的體驗。可她時刻把他帶在身邊,替他穿嚴,怕他熱著,叮著。她對他有骨血裏最本能直接的感情。這感情因為生存條件而粗糲,但它也不失為結實,像此刻遮在他小腦袋上的蓬子一樣,也是可擋風蔽雨的一種庇護。同時,她也依傍著他,這個小小孩子,他一天天長大,在自行車後座,在這條巷子的春夏秋冬裏。他是她在這個城市,這世上的動力,也許她並沒意識到,但絲毫不影響這種依傍,就像人們有時不會把“意義”這個詞特意挑出。
她正等一個男人挑碟,等待一天中可能的又一次微薄利潤(拐出這條小巷,中山北二路上若幹小區的房價是每平米數萬)。男人漫不經心地翻看,不一定買,興許隻是路過好奇。但願他買下!但願後座上睡著的孩子能夢見一些這條小巷以外的內容。
她們
家裏來的第一位鍾點工朱水英,是個性子大咧咧的女人,她頭回進門時——客廳走廓盡頭有麵落地鏡,她進門驚呼,“天啦!這麼多房!”她把鏡子裏反射的那些房全當成了我家麵積。
我趕緊向她解釋鏡子裏的那些房作不得數,不用打掃的,她才哈哈大笑。
白天做鍾點工,她夜來住在附近公園替人看汽槍攤。幾個子女都在外地打工,丈夫在老家,常惹事非,“和別個女人勾搭上”,朱水英因此不願回老家,她說喜歡城裏,慣了。她戴金耳環,著紅呢上衣,新娘子般喜氣洋洋,她做什麼都興興頭頭,也都馬馬虎虎,抹布不分,拖把總擰不幹,濕漉漉地劃一通。
43歲的她居然已當了外婆,她在南方打工的一兒一女都先孕再婚,她說起來,氣惱中又像帶幾分自豪。
兒子結婚時正值春節,她穿著紅上裝回老家張羅酒席去了。“初八我就打轉來”,她以一慣的喜孜孜說。
這次回來後沒多久,她全職看守汽槍攤,不做鍾點工了。
辭工後,有回路過我家,她上來玩。邊啃半隻麵包,邊在椅子上撒手撒腳地坐定,吩咐我,“你去倒杯水來!”,然後就著水把麵包吃完,粗聲大嗓地與我說笑。
她大咧咧性格中有股眾生平等的勁兒,眼中無有貴卑。和她說話從不用腹稿,因她不疑不忌,有股將鏡中房間當作現實房間的懵懂勁兒。你說她幾句,讓她務必分下抹布,抹洗手間的看在老天份上必務不可抹臥室桌子,拖把也需擰幹些,不然地板受潮會開裂,她笑嘻嘻地應了,下次照舊。她也是精明的,一有同行提了工錢,她即刻告知我們並要求與時俱進,家政技術卻始終停留在幾年前她剛來城裏做事的潦草。
再碰到她時,她在附近照顧一位八十多歲的獨居老人,薪水不錯管吃住,她辭了其他活計,閑適多了,上午推老人去公園轉轉,中午——她笑嘻嘻地說做點自己想吃以及老人也能吃的。聽得出,主要是做點她自己想吃的。
沒多久,她兒子生了第二胎,仍是女娃,孩子丟給她帶,他們準備要第三胎。朱水英和那老人的子女商量,帶那女娃在老人家住。那家的子女也馬虎,加上可能找人難,竟同意了。我碰到她幾次,一手抱那女娃,另隻手拎菜,趕著回去。
最近一次碰到她是春節前,這次她用車推了倆孩子,兒子的老大老二。在菜場門口,她囑我替看下孩子,她飛快跑進菜場買魚頭。老家的兒媳婦在醫院即將臨產第三胎,說找人算過,朱水英相當肯定地說,是男崽!
朱水英辭工後,徐阿姨來了,廠裏下崗女工,衣著普通,整潔,好像她正該姓徐,有種慢的氣息。
見第一麵在院裏,她扶一輛舊自行車,像怕我誤會什麼似地一再說,同事介紹她來的,閑著也是閑著,做做看。
她做事很好,被她收拾過的家一塵不染——從她身上,充分體現出家務是門技術活,就像熨燙或接紗頭一樣,她顯示出女工生涯中的專業勁兒。但她做事時我總有些緊張,她的敏感內向,讓人不由地也和她同樣局促起來。
那時冬天,我總提前燒好熱水便於她抹洗,我想用行動表示,她的確是閑著也是閑著,做做看的。
初春到來,有次電腦裏正放鄧麗君的歌,她正在書房擦地,跟著哼起來。平時她連話都幾乎沒一句——除了知道她從廠裏下崗這點外,其他一無所知,她不像其他鍾點工那麼熱衷訴說自家瑣碎。
她邊蹲著擦地,邊神情陶醉地哼唱,以對鄧麗君歌曲的熟稔。她的聲音低而柔和,風從紗窗吹進,樹木在早春的風裏成片蘇醒,讓人覺得這個上午,在雞毛蒜皮的日子裏隱藏著一種難以言述的歡愉。
之後我又播過幾次鄧麗君的歌,她再沒跟著哼唱。
不久後,她辭了工。感覺像是個手腳麻利的遠房女客走了。
在上海呆了幾年後重回這個城市,在樓下中介所找阿姨。有個坐著和店主閑聊的瘦削女人——很眼熟,她的麵部有種特征使我確信與她相處過。
“你認得我嗎?”我問。我想她應是徐阿姨走後請的某一位阿姨,可能在我家極短暫地做過。她看我幾眼,猶豫地,但也似乎想起,“我在你家做過吧……你後來……去外地了?”,沒錯,雖然我絲毫想不起與她相處的任何一個片斷,而她也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