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 3)

我們相顧茫然,再找不到可搭訕的話,也無法從往事中打撈一點殘片做為聊資。

中介熱心慫恿我與她再繼前緣,可這感覺有些奇怪。我們彼此都不能確認對方的存在似的——如果存在,是在哪一段,以怎樣的形式存在過呢?她看去和我一樣對此模糊。

後來在家附近又碰到她幾次,我們沒打招呼,隻狐疑地抬頭看眼對方,匆匆而過。

我們的相識,到底像樁懸案了。那段可能有過交集的日子,被時間徹底隱匿,現場空無一物。

在那家中介所,我找過了另位李阿姨,身形寬胖,一把及腰的茂密長發。正值炎夏,我看她一眼就覺溫度又攀升了幾度,她說有人出二百多塊買她的頭發,“我才不賣哩!去年有人出三百,我都沒舍得賣”——哪怕是表達一種較強烈的情緒,她說話也極慢,吐魚骨頭般,一點點吐出。做事也慢,洗衣更是,讓人擔心洗好後太陽會落到山的那一邊。

這麼個慢性子的人愛穿各色花衣裳,她的紅色高跟涼鞋每日擱在門外。

有回她兩天沒來,再來她抱歉地說,她17歲兒子被幾個混混在網吧綁架到外地,後來找機會跑出給家打電話,她和老公這幾日都忙於此事……聽著像電視“社會傳真”欄案件。具體解救過程不得而知,但總算兒子安然回家。那天她向我谘詢裝寬帶網絡的事,可能怕兒子再去網吧。

再過陣子,她突然又有幾天沒來,說家裏有事,在外地,下周一來。周一卻沒來,直到晚上,電話打去一直盲音。我短信她,問怎麼沒來,未複。接下來幾天,電話仍是盲音,惟一接通過一次,旋即斷了,讓人疑心她本人遭遇了綁架。

她的189開頭的電話至今在我號碼本,再沒撥過。這號碼,像埋伏著一種難以預料的叵測,通向一個家庭命運的不知所蹤。

她姓劉,俏麗,三十好幾看去像二十七八。頭回她來,我覺得她做鍾點工真是……有些可惜了,那麼她該做什麼呢?她身段苗條,束一把馬尾,看不出已有兩個那麼大的孩子,大兒子上高中,小的上小學五年級。她說,以前開過店,賣過服裝,現在因為小兒子在附近讀書,她要管他中飯,所以接了幾家鍾點工做,時間自由些。

來過幾次後,她說起公公以前是村官,經濟條件不錯,她才嫁到他家。後來公婆生病用去不少錢,她和丈夫來城裏做事好些年了,買了套二手房,她常說起對婆家的抱怨,兄弟間分攤醫藥費之類的矛盾。她還說,丈夫很聽她的——這似乎是僅有的安慰。

她手扶拖把的俏麗樣子,像的確不該承受這樣一種常有抱怨的命運,應當有與她的俏麗更匹配的生活。

她很少笑,像謫落凡間的仙子在被罰做苦役。一旦笑起來,真說得上漂亮。隻是這樣的機會很少見。

有年冬天,特別冷,頭晚下了一夜雪,她早上來後發現水管凍住,停水了。那天兒子幼兒園放假,我在臥室和兒子還沒起床,她在臥室門口突然說,我不做了。仿佛是積壓已久的委屈再也不想忍,又仿佛是不甘於此的命運伴隨這場大雪的到來,使她斷然做了這個決定。

我想挽留下她,但她冰冷如霜的神色表明了堅定。結掉工錢,她走了。即使穿著那麼厚的冬裝,她的背影仍很苗條。

熊大姐是性情最開朗的一位,愛說愛笑。丈夫是個勤懇木訥的搬運工,兩個女兒,大的在杭州一家醫院當護士,小的在她身邊,幼兒園老師。有次五一節,她和小女兒策劃去杭州看老大,激動了好一陣,一會心疼花費,一會寬慰自己:人家專門旅遊還要去呢!我們還能住老大宿舍,自己弄飯,也花不了什麼。

去了回來告訴我,西湖太漂亮了。我問還去了哪,她說,沒有,大女兒同事臨時有急事,請她頂班,隻一天假,大女兒領她們匆忙去了西湖,吃了一次性小碗盛的桂花藕粉,另兩天,熊大姐替大女兒收拾宿舍,做飯。

“看一眼不就行了,西湖真是漂亮”,熊大姐說。

她的高興,讓人覺得西湖隻適合看一眼,就一眼最好,如果能來一碗桂花藕粉,就更好了。

兩個女兒的婚事是熊大姐最掛心的,小女兒曾談過一個,熊大姐覺得男孩條件好得讓人不放心,力勸女兒算了,說配不上,今後也不穩定。我說熊大姐,人家都恨不得女兒攀高枝,你倒好,生怕女兒嫁得好。

“高枝那麼好攀嗎?我情願窮點,過得安生些。”熊大姐的人生信條就是踏實,她和丈夫也如是,窮,牢靠,平淡裏擰成一根繩。

熊大姐手腳風快,她常邊做事,邊與我說笑。她告訴我最近有哪首流行網絡歌曲好聽,想了半天記起歌名,要我搜來聽,我一聽,完全不對路,但她熱氣騰騰地問我,好聽吧!像送了我一件禮物。

她喜歡跳舞,但她有原則,跳歸跳,不生其他事端。有男人喜歡她,比丈夫條件好得多的,但她毫不為所動。她說,一家人安穩,窮點都作得。

然後有回,好幾天她沒來,電話也打不通,這是從未有的事。直到一兩周後,通過當初的介紹人打聽,才知她丈夫患急病(一種小概率的有個複雜名稱的病)入院,她忙於陪護,把鍾點工的活都停了,手機欠費也關了。醫藥費已花去不少,醫生說這病治好後,也需好生養,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幹搬運的重活了。

再沒見到熊大姐。一直記得她生日和國慶同一天。

最近一位鍾點工王阿姨,來城裏多年,丈夫給文具店送貨,有空跑摩的。據王阿姨說,是個極摳省的男人,卻是孝子,常買些吃食穿用送給鄉下爺娘。這個男人呢,還十分地惜命,查出血壓和血糖有點高後,立即調整飲食,幾乎戒了糖,食物全都清淡少鹽,醃製品不再碰。還奉行各種不知哪聽來的養生理念,比方絕不晚上吃蘋果。

王阿姨最熱衷談論的是小兒子。兒子念大學,以前一戶人家給他選的專業,機械製造,現在大四準備考研究生,已有汽車製造單位聘他去上班,兒子去了陣,說單位管理鬆散,沒勁,還是要考研……

有關小兒子種種,像是王阿姨的人生裏最高也最不可思議的的一種神跡,她說起三個女兒沒一個會讀書,坐進課常就瞌睡,都是早早停學,打工嫁人,隻這個惟一的兒子天生靜,坐得住,歡喜讀書。

你不曉得,我和我屋裏男人大字不識幾個,聽寫都報不了,全憑他自己從小念到大。就喜歡讀書,沒事坐那看書,吃穿也不講究。也沒什麼好東西吃,硬是長到了一米八。你不曉得,他念大學後,衣服鞋襪都是我買,他不挑,買什麼穿什麼。唉,好少回家,說學習忙,我喊他別老坐在屋裏,出去會會同學,他說,你以為出去會同學不要錢的啊。催他交個女朋友,他說沒事業,交什麼女朋友……

王阿姨絮叨起小兒子,神色既滿足又欠疚,更多是自豪。就像一位作家打過的比喻:貓對自己意外生下一隻老虎的崇敬。

王阿姨很注意愛護自己,二十幾度的天也要燒壺熱水做事,戴橡膠手套。她說,以後要給兒子帶孩子的,沒身體不行。

有次替王阿姨網購了件東西,她弄不清家址,打電話給兒子,讓兒子與我說。電話裏傳來說普通話的男聲,一點沒有王阿姨那股濃重的老家口音。透過免提,聽著兒子聲音的王阿姨,每根皺紋裏都注滿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