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第十一章

路經者

1

在這條常走的路上我常碰到一位穿著——怎麼說呢,如果往好處說是很有style,比如小甜甜龔如心式,說得那個點呢,就是雷人。年紀四十好幾了吧,常梳辮子並在頭頂別鮮亮蝴蝶結之類,衣服混搭到記性不強大的人看十眼都記不住。我開始見到視覺頗為震動,甚至對她有精神疾患方麵猜測,後發現不是,人家隻是風格。

遇見幾次後,我開始思考並自問,她為什麼就不能穿得小甜甜呢,她為什麼不能別蝴蝶結呢?誰說蝴蝶結是“小女孩特供”?老女孩為何就不能穿豔紅蕾絲之類?我感到自己的審美及意識的偏見多麼根深蒂固。

可每回看到她,我還是驚奇於她與大眾審美死磕的勇氣,她穿得像挑戰。當然,她挑戰的基礎是認為她這麼裝扮好看。

此之好看與彼之好看常猶如隔了星球,沒有丁點公共交彙。還有次我碰到一個盤發隆重繁複的女人,高聳發髻猶如清宮戲,配上她誇張的民族風衣服,我深感人與人之間寂寞的隔絕。在那耗工多時的盤發下,是我無法窺探的人生。

2?

頭回去這家美發工作室,和他說話,他一直低著眼睛或看向別處,是對陌生人還有些羞澀,他化了妝,眼線挑向鬢邊,像貌美的旦角。五官近乎無可挑剔,比例恰當,一個男人長成這樣令女人汗顏。而衣飾呢,像雜誌上介紹澀穀、西門町之類潮地街拍的某個“衣不驚人誓不休”的少年郞。

去了幾次,與他熟後,他鬆馳了,在洗頭時(他給發型師打下手)與我聊到妝扮心得。這似乎是我頭次與異性聊穿衣妝容。他穿白色透明蕾絲小上衣,他說這是女孩子的衣,可為什麼男人不能穿?他說,我春節回老家時戴了頂紅色女式假發。

我直言,“你喜歡同性嗎”

“不喜歡”,他說,“我喜歡女孩”。

他說別人看他的眼光總是異樣,“他們不懂時尚!”,他嘴角浮現一點不屑與對自己懂時尚且敢於實踐時尚的驕傲——雖然這“時尚”是附著於他的成長、教育及環境等之上,是他目前所能達到的“時尚”。

他的老家在一個產煤之地,他現和一個搞裝修的老鄉住一塊,他以前也做過陣裝修,不喜歡,“不能照鏡子”,他到了美發店,他覺得太好了!這是個與鏡子共生的職業。

在給客人幹洗時,他常看眼鏡中自己。那麵鏡子,讓我想到溺死希臘少年納克素斯的湖。

這樣一個男子,就算他說喜歡異性,難以想像有一天他成為父親,抱著一個孩子是什麼情狀?

3

? 她一直在用撥高的假聲說話,誇張言笑,聲音在某個高音區域回蕩。當那些假聲連貫成了一片富於見解主和觀點的興致勃勃,它聽去像是真聲。但不是,那是種被提煉與放大的聲音,是遊離如氣泡,隨時會消彌在某個未知處的聲音。

因有事我在夜晚敲開她房門,她簡單應答了聲——不是剛才公眾場合的聲音了,聲帶已落回它本有的位置,聽上去疲倦,潦草,還有幾分寒涼。

?

? 4

??微黃的黑皮膚,黑西服。眾聲喧嘩裏,他默舉酒杯,垂頭小心翼翼喝下——他整個人,所做的一切都像為不驚動任何人與物,最大程度地隱匿自己。

? 5

? 她和我打招呼,問我拎的袋子中是剛買的拖鞋嗎?是位不熟的鄰居,她穿著雨披,推著自行車,興衝衝地問,“你買了好多拖鞋?”不是,袋中是其他物品,大約看來蓬鬆,讓她覺得是幾雙拖鞋。

??這樣陰冷的雨夜七點,對我這個既是鄰居也可說是陌生人的詢問顯示了她對人生豐沛的熱情——我想起多年前,有次在街上,碰見一位穿連衣裙的中年女子,有一刹,我很想追上去說一聲,你的裙子真好看!在哪兒買的?我幾乎要付諸行動了,但稍一遲疑,她已騎遠。

即使多年後,我依然記得當時情緒振奮,因為正青春,被追求著,覺得塵世處處簇新,樹木可愛,行人可親,親到不妨讚美一聲,詢問一聲——她的裙子其實並沒好看到我要追上去問的田地,我隻是想藉對一個陌生人的詢問與讚美抒發那種油菜花般過剩的情愫!但在幾秒間,我與她錯肩而過,錯過了向生活開口示好的機會。

?? 那位女鄰居,說真的,她雨披中的臉我轉瞬模糊,卻記得她興衝衝口氣,那是一種富餘到可分贈給陌生人的熱情。

??

? 6

小區門口,乎和爸爸玩鬧,冷不丁將飛盤擲到爸爸身上,迎麵走來一中年民工,隨即笑嗬嗬地和乎開玩笑,“你這是放冷槍呀”,他鄉音濃厚,衣服灰茬茬的,像剛從工地或某個裝修現場回來,頭發裏似還飛舞著粉塵,可他那麼明亮!他的笑是對生活自足的人才有的,雖然這生活在許多人看來甚至是需要同情的,外鄉打工者的艱辛都在他身上寫著,但他一句口音濃重的玩笑傾刻使這些艱辛化作了不必人同情的自洽:那是他的生活,他接受並正行進著的生活。

玩笑注定是某種情緒平衡狀態下的分泌物,尤其和陌生人,陌生孩子開的玩笑,它不可能產生於沮喪或陰鬱中。

我們的生活太缺乏玩笑了,太缺乏開玩笑的那樣一種興之所致的輕快心情……它不在乎被開玩笑者是誰,不在乎他者眼中的所謂境遇,它隻是一個具有玩笑精神及習慣的人,隨口溜出的一句。

把羽絨衣毛領拆了,另換一條。想起有家去過的縫紉攤,去冬時路過,讓女攤主換了根拉鏈,和她說了會話——她離異,兒子歸丈夫,與她形同陌路。她說起身體不好,婦科囊腫開過刀,說起每年春節一個人過。那時節,正好快春節了,滿街喧囂……她的臉,其實是看得過去的,除去風霜損害,是張端正的臉。

一眼見到伏在縫紉機上正做活的女人,認出是她。她不認識我了,她的臉,比去年又蒼老了,是聽任風塵損耗的麵龐。我提醒她,我們曾聊過,我小心問,“你……還是一個人?”她吃驚,“我和你說過這個?我怎麼會和你說這個呢”,她像對去年春節前的自己不可思議,怎麼會和一個陌生人說起自己生活呢,她的口氣裏有不可理解與一點悔責,因著那生活是她根本不欲說出的,像她露指手套中紅腫粗糲的生凍瘡的手。

我去掏那條要換的毛領,但翻遍包裏,那條毛領卻不翼而飛!不知遺失在哪。我和她告辭聲,走了。我走了兩條街巷到這兒,像是為了確認她仍單身並愈憔悴而來。這一年的春節又近了。

8

京都祗園,導遊帥哥說起親見的一位美麗的藝妓頭牌。大約三十出頭,身著和服,儀態蔓妙。她是啞巴,5歲失聰,用一支“萬寶龍”筆與客人筆談。

與“半”字有關的街道

人員龐雜的半邊街,多年未變。五金店,白鐵加工店,花圈店,毛線編織店,曖昧發廊——與正規發廊的區別是晚上店內一片朦朧紅光,你永遠看不到店內有理發者,倒是匆匆一瞥,餘光可撈到條白生生大腿或裸露胳膊,眼力更好的可撈到半片胸脯。幾個女人,即使在這種光線下也沒顯得更好看的女人,發短信,或歪倒在髒舊沙發,看連續劇。

街口左邊的小片居民區,有個初中女同學住那,姓賀,高瘦如杆,留級生,她不僅身高遠高於當時班上同學,生活也異於我們,她常翹課,和一些男生混,細腳伶仃如“圓規楊二嫂”的她出語世儈,身上有股邪氣,班上女同學對她有幾分怵。可奇怪,她與班上學習委員來往甚多。學習委員是個長相就很“五講四美”的女生,短發,單名“政”字,渾身透著股將來有好前途的勁兒。她與賀的交往幾乎是她名字的某種隱喻:她具有政治家或說外交家兼容並蓄的中立風度,且這種兼容如此自然,不露痕跡,並沒刻意結交“第三國家”的那種優越感。她與班上成績優異的女性討論習題,同時也能與賀言笑——每個校園似乎都會有些從青春期起就顯露異質的人,女生政亦是。她與賀的交往並沒使她在班上地位打折,相反,她像通吃黑白兩道的人一樣更具備了豐富與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