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畢業那年,賀有陣子沒來學校,有關她的議論使青春期的騷動愈喧囂了,像火苗舔噬一張寫有秘密的紙——“懷孕”,這詞語突兀,與不潔關聯,我們不明就裏但裝著心領神會。從那後,賀再沒出現過,她消失了,我甚至在半邊街也再沒碰到過她。
有個傍晚,從父母家出來,院裏一個男人在和發動電摩的兒子說話。男人聲音耳熟,不用抬頭,我也知道他是對樓鄰居,一位聲音很易辯認的攝影愛好者。他兒子是我初中同學,名字中有“飛”字。這位多年未見的男同學若不是他父親充當了時間證人,即使對麵相逢,我也認不出了吧。
當年的他瘦窄沉默,穿緊巴巴的褲子,像條拉長的影子。他母親也是個瘦弱女人。我對他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放學後,他身姿敏捷地跳出教室靠走廊的窗子,和一個男生開戰,那男生冒犯了班上一位女同學,也就是那名爽朗伶俐的學習委員“政”。他暗戀她。
一個是活潑優生,一個是內向差生,青春的暗戀根本沒有章法。
放學後他常晚走,等她,偶爾她也同他搭幾句話,出於她爽朗性情。她知道他的喜歡,卻並不因此做作和禁忌。她是個很陽光與懂得自我魅力的女孩,同時她有相當自律的一部分,她的成績就是這自律的體現。
更多時候,他坐在位置上,瘦削,額發遮住點眼睛,不過不防礙他牢牢追隨她身影。她偶請假沒來,鈴聲一響他即刻挎起書包便走,這教室一秒也待不得似的。
如今那名慘綠少年被歲月發酵成電摩上的平常中年客。他和父親說著話,不停轉動把手,隨時想要發動車的樣子。
當年,常有夥與他一般的少年騎著單車,立在他樓下,一腳點地,另隻手抄在褲兜,用方言喚他的名字,長長短短,高高低低,與夏天蟬聲近似的平仄。他的名字被那群少年人喚了多少遍?真有幾個仲夏那麼長!等他下樓的時間,他們一圈圈在院裏兜著,吹著口哨。院中廣玉蘭怒放,碗大的釉質花朵映襯天上流雲。他的名字一遍遍回蕩,落在我麵前課本又彈出窗外。這群吊兒郎當的少年,他們騎車去哪?他們怎能這樣自在,骨頭像散了架般!這可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考前生涯,他們這樣閑鶴逍遙,把單車騎得哐哐當當。
是誰說過,“混”是多奢侈豪爽的舉動呀!流星穿過氣層一般,火柴劃過磷紙一般,瞬間的璀璨和永遠的黯淡。
學習委員政後來考上一所北方知名大學,那裏是更與她匹配的舞台。再然後,我無意在網上看到她消息,她現在已是深圳一家較大規模的裝飾設計公司老總。
在她青春劇中曾跑過小龍套的飛以及瘦高個的賀,她會不會記得?
他發動電摩,開出了院子。還有什麼比這甫一照麵更令人感到逝者如斯?轉眼少年已中年,像是有些雨並不使人察覺,但車燈照亮一刹,讓人赫然一驚,原來雨落得這樣密集!
在那些少年一聲聲喚著飛的時期,對樓一個女孩正麵臨高考,有陣我父親在樓頂養了隻公雞,親戚送的,打算擇空殺。這隻勤勉公雞清早即在樓頂高吭,想抓緊最後的時間歌唱,它的啼聲惹怒了對樓女孩,有次她從窗口投丟玻璃瓶以示憤怒,玻璃砸碎在院裏的聲音很驚心,透露著她的極度緊張與脆弱:那時的高考是獨木橋,是硝煙彌漫的陣地,如果不能活著衝過,隻有倒下賴活。
她在窗口聲嘶力竭,丟擲瓶罐的樣子讓不少鄰居訝異:這個叫丹妮的文氣女孩,怎麼忽生潑悍之舉?瓶子萬一砸到人怎麼辦?
父親飛快把雞殺了,怕她會把電視機摔出四樓窗口。
那時覺得她不可理喻,後來明白,她的心理已緊張到一觸即發,她最後的衝刺容不得一點幹擾,一聲雞啼在她耳畔很可能放大成一聲驚雷。
她現在早定居美國舊金山,是幾個混血孩子的媽媽。
還得說說同院的一個男孩,他有張白淨靦腆的臉,這個從外地轉學來的家中最小的兒子,常穿件白襯衫的少年,在我記憶中,與“少年維特”形象重疊著,他的眉目間有難以描述的湛藍偏灰的東西:那正是我理想中對我富於召喚的氣息。
我們同過一年學,常一塊吃著早點上學,突然有一天,我們間變得有些別扭和躲閃。我們尚不知身體裏有些東西正不可阻撓地生長起來,導致了這種變化,我們隻覺彼此間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尷尬,我們不再一道上學。
有回操場上,在《運動員進行曲》的鏗鏘早操聲中,我用餘光找尋他身影——一腎上腺素正揮發出它在一生中最初也最悸動的力量!我的餘光沒捕捉到他,我漫不經心而又小心翼翼地扭過了點頭,朝右側鄰班的隊列中望去,這一望,我的目光與他的正好撞上,精確的0.01秒的碰撞!猝不及防,結結實實!像一根針尖與一根麥芒的相撞,刹那起一陣輕微戰栗,一陣莫名窘迫,同時又是莫名感動。我們飛快掉開目光,若無其事,在昂揚的進行曲中故作鎮靜,身旁同學嘻鬧,我不知道他此時感受,對我,這操場,這世界,都隻是那一秒碰撞的強震後留下的。
後來看到威廉·斯塔福德的詩,“風很輕,但是我顫抖了兩次”,仿佛是那一刹寫照。
那一眼電光石火(或者,是我單方麵的電與火?)的對視,在我忘記他名字後(隻記得他獨特的姓)依然穿越時光存留下來,未來也不可能抹除。
或者我們那時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可,愛情難道就是更艱深的一種道行或智識?往往在你以為什麼都懂得了時,體驗到的卻已麵目全非。
愛情,它必是身體深處的一陣驚蟄,是萬物初辟的“初”字。就像很喜歡的納博科夫的作品《瑪麗》,他的第一部俄語長篇小說,1925年春(他彼時26歲,多麼不可思議!)寫於柏林。那裏麵就有“初”體驗,混亂而令人顫栗的驚蟄!
半邊街像任何一條街道,邋塌,潦草,但它又有所不同,因為毗臨某師大,“畫室”成了半邊街的特殊地標。令人聯想文藝複興時代的工作室,那時繪畫像磨鏡片或修補皮鞋一樣隻是門手藝。農民的兒子從田野走向畫室,鐵匠的兒子從爐火邊走向畫室,他們中有不少從學徒成為了巨匠,比如喬托、米蓋朗基羅等等。
半邊街的畫室散布街巷,成點氣候的在臨街二樓租一大間。在此學畫的多是來自地市縣鄉村,擬報考師大美術係的年輕人,顏料和畫筆成為他們通向省城的介質——他們中,是否也會有未來的大師誕生?
曾經的美術專業使我對這些畫室倍感親切。那些身沾油彩的年輕人,他們讓我遺憾自己畢業後因為對文學的愛好而放棄了繪畫的深造,看著他們,我甚至起過衝動找間畫室重新“潛伏”。
畢業那幾年,我的同學W(班上畫技最好的男生)也在半邊街與朋友租房做了畫室,他們不招學徒,他們給深圳的老板生產行畫,牆上夾著打上格子的名畫印刷品,他們依據格子拷貝大師,把名畫以流水線方式引進更多家庭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