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他畫室玩過,認識了幾個朋友,不過都像嗡嗡的飛虻,沒頭沒腦,聚散都快。現在能想起的隻有W的一位矮個畫友,他每天抽一包“哈德門”香煙,“哈德門”這名字挺神氣,價格卻平易。還有他知道不少七七八八的事兒,譬如他告訴我們,哈德門是北京東南的一座城門,是向皇城內運酒的專用通道,後來被拆除。
W在一家效益良好的國營單位當美工,後來提撥了中層幹部,分了套房。這消息讓人失落,他畫得那麼好卻沒成為一名畫家!當然,從安身立命的角度,國營單位的中層幹部的生存風險比一位無名畫家小得多。
與這些畫室呼應的是與半邊街隔著一座立交橋的樂器行。有七八家吧,有的樂器行樓上租給搞音樂的。比如靠鐵軌的一家,常從二樓窗口傳來聲震四方的架子鼓聲,激烈,無止歇,窗口透出青年苦練身影,敲鼓勁頭像要把世界擊穿!有時是支幾人樂隊演練,呈現一場荷爾蒙的搖滾。
“還記得從初二到高三,每天早上騎著單車從半邊街的家匆匆趕去附中,還記得家附近大大小小的畫室充滿了落魄藝人的氣息,頗有點harlem world的感覺……在半邊街,從初二到高三,我們租的房子很簡陋,三樓的一間小黑屋。我在那裏生活學習了五年……沒有別的同學過著和我一樣另類的生活:我喜歡打口碟帶給我的精神鴉片、VOA的中英文節目,如果沒有smashing pumpkins、foo fighters、blur、scorpion、garbage、tori amos……我也許還是會成長為一個老師家長期望的我,順利踏進大學門,離開這個城市。
轉眼之間大學四年在匆忙中漸漸遠去,來不及多想些什麼,我即將離開這這間房,這條街道,這個城市,這個國家,飛往boston……”,
偶然看到一個有關半邊街的貼子,近萬的點擊量讓我突然發覺半邊街其實並不寂寞。這個將奔赴波士頓的年輕人,耳機裏回響打口CD走在半邊街的男孩,我的附中校友,曾在這條街的某間租房完成了自己的精神發蒙。
我青春期的半邊街呢?惟一娛樂是幾本同學傳借的言情小說,一台紅燈牌收錄機,偷偷聽港台音樂調頻,有時會調到正宣講福音的男低聲,“若有人在基督裏,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對我,最初的上帝是住在廣播而不是《聖經》裏。
當父母回家,整所屋子隻有日複一日的枯燥功課,夜晚火車駛過的轟響,稍頃複歸平靜,火車遠去,我被滯留原地——青春如此漫長難捱!像附近道班房大喇叭傳出的空洞回響。
另條與“半”字有關的街道,半部街,挨著江邊,那一帶的人們稱它為“河下”。我童年成長地,外公外婆的住址,我時常走一刻鍾的路同其他孩子到江邊玩,那些雲上的日子……直到小學二年級回到父母身旁。
如今那一帶早已拆遷,一條街消失了,那條市聲嘈嚷的街道,那個住了若幹人家的帶天井的院落,灰暗木梯,院內獨身老太開的小診所,父親偶從部隊回來探親的嚴厲身影,天井雨水綿長下墜的孤單,夏天鄉人挑來賣的荷花與蓮蓬……街道沒有了,這些畫麵不會消逝。
不能忘懷半部街的拂曉,送奶車輾過路麵時奶瓶清脆的撞擊。許多個灰蒙的童年清早,我在這聲音中醒來。奶瓶叮當聲襯得拂曉愈發空曠,寂靜,像這世界除了送奶人,再沒有一個醒著,送奶人仿佛並不是要把奶送往各家各戶,而是送往世界的深處……他吃力、敬職地蹬著車,白胖奶瓶在他身後一片竊竊私語。這使我後來覺得,用粗笨玻璃瓶裝的牛奶比任何材質盛裝的牛奶更符合牛奶的本質,以及拂曉的本質。
定格那年月清晨的除了奶瓶輕微撞擊聲,還有煤油味。冬天,外公起床用隻墨綠的舊煤油爐煮麵,有時磕隻蛋花進去,屋內頓時溢滿香氣,它一直飄進我還在睡的裏屋,寒冷仿佛也是種必要的佐料。我從被子探出小腦袋,深吸一口氣,那惟在清寒歲月裏才能升起的完滿香氣!
如果一個人在氣味上可認領原鄉的話,在煤油爐上輕柔沸滾的雞蛋麵味道就是我畢生的原鄉。
從半部街的童年到半邊街的少年與青春,“半”字是巧合還是另有喻示?
人生過半,汽笛聲遠去,玻璃奶瓶聲消失,煤油味更近乎絕跡。幾十年光陰,不過是歲月膠片輕移一格。這一格對個人命運,卻囊括了開放和雨水,出生與墓碑……
半部街的“河下”消失了,半邊街的畫室隨著師大新校區遷移到很遠的瑤湖也所餘無多。我很少再回到半邊街,最後一次去是父母去年在滬時,我去替他們照管樓頂的一隻老貓。半邊街的編織店居然還開著,我曾在那織過若幹件毛衣,包括一件灰果綠的連帽長外套。戴眼鏡的胖店主不記得我了,她見我進來,馬上說店子就要關了,不接活了。她指指編織機上的一包病曆,“身體不行了”,十幾年前,她還是個精力旺盛,嗓門粗大的中年女人,店門總開早,關得晚。她縫著手中的的織片,“織完這件活就關了,這件還是被老顧客纏得沒法”。她的臉有些黃腫。
她為我織的那件灰果綠的連帽長外套,因有點顯胖——這對青春歲月裏認為胖是種顯性罪惡的我來說,是不可通融的衣物硬傷,我隻穿過幾次便把它閑置櫥中,卻一直沒像處理其他過時衣物一樣處理掉。那時我剛從美術專業畢業,在一家清閑的藝術館少兒部上班,那種灰果綠承載著那年紀對愛情以及一切未可知事物的憧憬。在等胖女人完工的半個多月裏,我去過好幾趟,看它如何從幾大團毛線變成織片,再逐漸拚縫成一件外套。拿到衣服當天,我迫切地穿上了,稍顯胖使我有些沮喪。回頭看那時照片,一點都不胖啊,但青春期對自我的苛求——那仿佛是用一位即將出現的戀人的眼光在代審視,使任何一點不當的曲線都可能膨脹成“胖”。隻有走過這段日子,直到中年,才意識到像對自身曲線的苛刻一樣,那時苛刻的對象甚至是整個世界,一方麵無比懵懂,另方麵卻對人生有自以為深沉而清醒的刻薄。
近日的一個夜晚,和朋友吃燒烤。彎七拐八到“蛤蟆街”,這城市最有名吃夜宵之處,對這一帶很熟的朋友指給我看,喏,這幢公寓,住了很多夜店小姐。那個店,燒烤生意最旺,招牌是烤雞腳,排一小時隊很正常,營業到淩晨四點,地下竹簽堆成小山!
他再往前麵一帶指下,“那裏是向榮小學,我小學在那讀的”。
“啊!我小學一年級也在那讀的”,沒想到與朋友竟是校友。
我說起半部街,河下,毗臨著向榮小學,他一指,“不都在那一片嗎”他指向一片混沌夜景與建築物。毫無疑問,曾經的“半部街”早不在裏麵了。可同時,那一片中又留存著往昔的草蛇灰線,哪怕這條街從城市地圖上消失,它於我也是永恒舊址。
就像莫裏亞克的小說《黛萊絲·德克羅》中說的,“我們種種行為的頭又在哪兒呢?當我們想把自己的命運離析出來時,它多像那些草木,怎能把草木的根全撥出來呢?……童年本身就是一個止境,一個終點啊。”
或許所有的看似朝前不過是在回溯,所有的奔跑其實都跑不出那個早預設好的終點。在朝前與回溯這兩種反向力之間,是永不會消彌的成長的舊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