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算過,倘麥寶長到十八,他已八十,該是古語稱“耄耋”之年了——“耄耋”,這兩字讓人想起龍鍾的鬆,垂垂的杖。母親那時也近八十了,而我的外婆,也就是麥寶的太外婆那時呢?或者不在了,如若在,她該是期頤之年的百餘歲老人了。即便她今天身子骨還大致硬實,但對那個三位數的年齡,我們也實在缺乏充沛信心。
八十歲的太外婆常走遠的路來看麥寶,小包裏揣幾塊餅幹,一隻蘋果,或幾枚香蕉,進門便喊“寶寶,老外婆來看你了”——她扶著樓梯欄杆走走歇歇爬上的五樓,本來腿腳不好,這會累得氣都喘不勻了。一見麥,太外婆笑得皺紋如菊。她愛麥寶最典型的方式就是往她嘴裏塞各種吃食,讓我們盛粥來,盛飯盛湯來,桌上巧克力也掰塊往麥嘴裏塞,我們不肯她多喂,她又氣又傷心,覺得我們苛扣麥,吃飽比什麼都要緊!
還有次,麥不聽話,媽氣頭上打了麥的小手幾巴掌,太外婆見了一晚沒睡,夜半,還在叨媽不該下手,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其實媽也就是氣頭上順手,老外婆忘了她的八個子女哪個沒挨過揍?舅舅們還著實挨得不輕!
麥寶十個月時,被姐接回上海的家,母親和老外婆為此暗地掉過幾回淚,不舍,家裏習慣了麥寶氣味,睜眼便能看到麥寶在小床裏睡,或笑——沒見過那麼愛笑的孩子!一根布條,一塊紙片兒都能惹得她咯咯笑,舞之蹈之,酒窩迷人,其雀躍狀讓人忍俊不禁,且一笑止不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非要人哄“好了好了!留著下回笑!”才肯勉強打住。
麥認得家中許多東西,陽台門上的舊年畫,上麵一對門神爺爺,麥寶認得他。還有吊在門上的小竹籃,水缸裏的魚,吊扇……全是麥寶識得的。
麥寶此去,我們一千個不舍。雖然知道,再多不舍,總有一日要放手。父親比麥寶年長六十,如他所算,麥寶十八時,他亦八十了!若要看麥寶披上婚紗做新娘,可得憋足勁,不能有丁點閃失,要遵循養生之道,還要命運肯抬手,不然就算茹素,每日晨練太極,夜叩齒日梳頭,到那歲數也未必沒有突如其來的風險。而倘麥寶那時觀念新潮,崇尚晚婚,父親怕更要拿出與天地爭光陰的意誌。
父親,母親以及所有愛麥寶的人,多希望看到麥寶披上婚紗的璀燦微笑。我們多希望和麥寶,和所有親人多走上一段,哪怕一小段,哪怕隻是多拐一個彎。
“外公,等我長大了,給你買好煙好酒”——有多少孩子說過這話?像被風卷跑的葉子,這句承諾仿佛總也等不及長大。像麥寶一樣,我也與我的外公最親,整個童年,外公是最暖的蔭庇。
至今記得那把水槍。炎夏,外公帶我打針,我哭著逃,死也不肯進診所,毒花花日頭下,外公在後麵一頭大汗地追喚我。回家路上,他買水槍給我。那把黑塑料水槍,在玻璃櫃裏閃閃發光,外公笑著,指著它問我喜不喜歡,掏錢就買了,一絲猶豫都沒有,而外公肩上擔著一大家子生計!他把水槍笑著擱進我的小手,臉上是因我歡喜而生的加倍歡喜!總是這樣,外公總把最好的給我,給他最小的外孫女兒。外公領著我回家,身影清瘦,如他通研的中草藥中一味,他一生都異常清瘦,至離世。
六十不到,外公查出胃癌,之後是極痛苦磨折,被淩厲的痛一點點剜割抽幹,各種偏方沒能挽救他,包括小姨領我去她念書的大學挖夜來香的根莖煎水。一個下雨冬夜,他的痛結束。我十歲。最後一麵,我因和姐姐慪氣沒去看他。或者,也許是自私的逃避,我怕看見一個清朗微笑的外公忽然成了病床上痛苦呻吟的絕症患者。活生生的殘酷,手術刀劃開皮膚的刺痛!冬夜,裝著外公靈柩的車子在小街拐彎不見,我的人生一段從此被帶走!隻是彼時不覺——甚至,次日因為臂上的黑紗我貼著牆根溜進教室,因為覺得,死,是多少有點羞恥的事。
為何羞恥,我不知道。也許死向來是作為生的對立。我怕引起同學注目,怕別人問起,而我還懵懂著,不知如何闡述親人的訣別。
痛的蔓延如墨滲透宣紙。失掉最重要的庇護人,被棄荒郊,我的安全感喪失貽盡——而人生,好的人生,我的理解不過就是安全感足夠。
多年後我才明白,一個用最黏稠血脈愛我的人,一個在這世上無條件包容我的人的離去,留下的痛不僅是他給予我的愛的缺席,還有我無法再為他做些什麼的憾!既使是為他點棵煙,衝杯茶,最微不足道的事也是不能了!
五六歲的夏天,我在西瓜上用小刀歪扭刻下“送給達軒爺爺”(瓜實際多半被我吃了),外公笑得合不攏嘴,好像這隻瓜真是世上最沉最甜,一輩子吃不完的瓜!這一幕,多年後仍瀝瀝在目。
如果外公真能等到我給他買隻瓜,買條煙,買瓶酒,多好!但他看不見我十歲以後模樣,他在荒草萋萋的山上,他沒等到我十八。
因為有外公,我童年的意義才成立。因為有外公,我的情感才有源頭。
麥在滬的日子,媽努力記下上MSN的每個步驟,然後又盡數忘掉。再記。以便我不在時可以視頻看麥寶。若我在電腦旁,她總問,麥在電腦上不?好像麥是勤奮的網絡工作者,日以繼夜掛在電腦那頭。
假若麥寶在吃喝拉撒睡之餘抽得出些空上線的話,就見麥在那頭胡亂按鍵盤,小臉粉嘟嘟,媽和爸的臉幾乎要貼到筆記本屏幕上,再近點像就能結實地親著麥寶一口。媽情深深,意切切地喊,寶寶!寶寶!外婆在這呢!爸自恃與麥寶關係非同尋常,也喊,“寶寶,外公在這呢!”。麥一視同仁,揮舞小手,無暇他顧,她撈起桌上電話緊貼耳邊,另隻小手捂著耳朵,咦呀有聲,“喂,喂……“,她這樣小聲而短促地喂著,專注地,像電話那頭真的有人。
有時太外婆也在,一家人聚攏看麥寶,每人臉上笑意恍惚,柔軟。
麥寶屬雞,生於水清沙幼的夏天,她媽媽因為愛死那隻憨麥兜,希望她也像小豬麥兜一樣具有“大難不死,必有鍋粥!”的樂觀勁兒,所以叫她麥寶。
麥寶,當你十八,會是什麼模樣?你會不會記得那些深愛過你的人?就算他們在或者不在你身邊,或是這個世上。
麥寶,願你記得,那些愛都是組成你骨血的成分!你的眼睛,臉,胳膊,頭發……,不是在無所附著的光陰裏長成了十八歲模樣,也不僅是遺傳基因的作用。你的模樣,笑或憂,思與想,都非無緣無故。是因了每一份感情,那些無所圖的對你一心一意的喜歡,遂有了你的十八,以及比十八更長的一生。
寫於2006年麥寶即將一周歲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