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我教育、自我優化而成的第二天性是一個內化過程,而非一下子‘道德改造’的結果。”
“暴力”可能或多或少地潛伏於人的天性中,惟有自我克製、主動向善這些可習得的第二天性才能遏製心魔的產生。
就在我目睹樓下年輕人持刀疾走的這個傍晚,進家門,一檔曆史節目正播放“俄羅斯莫斯科劇院人質危機”。一位看守人質的車臣黑寡婦平靜地說,“我們求死的願望比你們求生的願望強烈得多!”她的臉隻露出眼睛,在這清秀眼眸中藏著多深的有關戰爭、悲慟、人類極端意識的深淵?她如此平靜地置身於激烈對峙中,暴力對她此時已不再是暴力,是親情最虔誠執意的呼喊。
一個原本柔軟的女子瞬間成為暴徒,這當中發生了什麼?當一個人比求生更強烈地求死,世界對她到底做了什麼?她又即將對世界做什麼?同步毀滅的瘋狂主宰一切,其他的東西,公理律令及人倫道德全都消失,隻有毀滅的欲念占據暴力者的心髒。
窗外,持刀男子消失在街道,但他肯定還在複仇路上。此刻,一條市井街道與屏幕裏遙遠的莫斯科劇院正同步上演著暴力,平時那些藝術賦給暴力的“美學”光環瞬間消退——吳宇森曾說:“所謂的動作,所謂的暴力,對於我來說是舞蹈,是動態的美感”。不,此刻沒有舞蹈,也沒有動態的美感,白鴿不會自頭頂飛過,玫瑰更不會自鮮血中綻放,隻有暴力本身危險裸露著,像膠皮剝落的高壓線。
未竟之路
出色電影通常有兩種類型,一種引領你展望不能實現的夢想,另種複刻你熟稔不過的具象生活,《革命之路》是後一種,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與凱特?溫絲萊特分飾男女主人公,他們從1997年的《泰坦尼克號》中脫胎換骨,尤其溫絲萊特,她的臉有了中年痕跡,非常適合電影中的角色April,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努力想開始新生活但未遂的29歲女人。在她身上反應的不僅僅是“中年危機”,更是不止歇的“人生危機”。
好吧,說說這個發生在1955年美國康州的故事(你也可說它發生在2012年的美國、英國或中國),一處名叫革命路的新興郊外住宅區,住著自視與鄰居不一樣的惠勒夫婦。
妻子April曾為劇團演員(才能不算突出),厭倦平庸生活,一心要遷居巴黎,過一種充滿希望和激情的生活。她以為丈夫弗蘭克能講一口流利法語,事實上,那不過是他有一回喝多後的吹牛。弗蘭克也曾雄心勃勃,但在“你能想像到的最無趣的工作”中養成慣性,雖然他意識到辦公室裏“緩慢的、幹燥的折磨就像腦子裏的惡性腫瘤”。
他同意和妻子一塊去巴黎開始新生活,為此有短暫激動,仿佛將要破繭而出,勇敢麵對新生了,但他忽獲晉升——舊日子給出的甜頭占勝了未知新生活的引誘。畢竟,一個是現金,一個是期貨,弗蘭克選擇了現金。
夫妻倆步調出現了參差,雖然他們內心都渴望一種嶄新生活,一種能夠滿足那尚不能被明確命名之激情的生活,但現實卻是兩人陷入爭吵指責的惡性循環——有人說,這才是《泰擔尼克號》的真正續集,“如果傑克當年爬上了救生小船,他和露絲沒準就是這德性!”
還有人說,“泰坦尼克是又沉沒了一次。這次的沉沒不是以一種童話的方式,而是用一種讓人窒息的真實形態帶走了任何的希望。”
當愛情這短命的化學物質從兩人間消失,“在這一刻,他冷冷的眼睛發現,她已經沒什麼可看了:她太老,太高,而且太過熱切。”弗蘭克注視著妻子April,就在此前幾個小時,他和辦公室年輕女同事出軌。
指望搬離一座城市來脫離“生活的圈套”以獲得救贖並不讓人樂觀,如同電影中夫婦住的那條街竟然叫“革命路”,這無疑是個雙關語,革命談何易!借用電影《十月圍城》裏中山先生的台詞:“今天,假如再道何為革命,我會說:欲求文明之幸福,不得不經文明之痛苦。這痛苦,就叫作革命!”可痛苦必能換取救贖嗎?革命原本是場冒險,是建立新秩序前的巨大陣痛。以一個家庭為名義的鬧革命若是其中一人革命衝動沒那麼強烈,革命有可能從一致對外轉成內戰,比如弗蘭克和April。
片中鄰家的兒子,一位數學家同時也是精神病者正像個人生的犀利審問者,他不容忍任何粉飾與謊言,麵對他連串的質問與定義,弗蘭克狂怒,April絕望——數學家不留情麵的審判幾乎到了惡毒程度,可他說的都是真話!這個誠實的審問者,隻能呆在精神病院——作為對現實的深刻譏諷。
April發現自己懷孕,她冒著危險自行在家墮胎,喪生。弗蘭克帶著兩孩子搬離了這城市……這一次的搬離是布滿傷慟的逃避。
??? 值得一提的還有一個配角,April女伴的丈夫,有一晚他送April回家時,兩人在車上有了一次交歡,他低聲喊到,“我一直愛你!”——對Apri隻是因為寂寞,而對他也許真的是一聲壓抑許久的愛的呐喊。雖然此前他那麼平靜,和太太做為April夫婦的好友,四人常在一起聊人生。也許他的整個生活中,隻有這一聲是真的,燙的,發自心底。
隻是中產階段或文藝女青年April的人生之夢破滅?如果,讓她和弗蘭克搬到巴黎又會怎樣?生活就此“新”了嗎,還隻是種平行的搬離?
借用作家耶茨的答案:離開,又能如何?生活本來就是這個鳥樣!因此耶茨沒讓他們搬到巴黎,對這個總是在寫都市中“絕大多數人無法逃脫的孤獨”的作家,他不覺得有把事情弄到巴黎再破滅的必要。
巴黎的下一站又在哪裏?April說,我並不是一定要去巴黎,隻是想離開這個讓我窒息的地方,其實,去哪裏都行。
April,這個曾經的舞台劇演員,在小說原著開頭的演出中,她輕聲說著台詞,“有的時候我能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都在散發著光芒,而這時我隻想到外麵去做一些完全瘋狂的不可想象的事情。”——這不僅是她在表演時的台詞,更是她內心湧出的真實告白。她有可能是包法利夫人,是安娜?卡列妮娜,是中國北方小城的王彩玲。她欲搬離的對象不是一個實際地理上的路標,是一種令她乏味的人生,她要的是精神上的“生活在別處”。她本人,還沒有強大到在現有生活中營造出一個精神上的“別處”,她隻有寄望於巴黎的拯救。
這個搬遷難度非同一般!她沒有同伴,好吧,或者讓April離開弗蘭克,獨自一人去巴黎?做為單身女性的她會不會有更好運氣?她將遇到追求與誘惑,是否就意味著她能從平庸中就此脫逃?還是,“革命路社區”仍在不遠處等著她?
詩人張棗有一首《枯坐》寫一對男女,“我們每天都隨便去個地方,去偷一個驚歎號,就這樣,我們熬過了危機。”這詩的重點也許不是“隨便去個地方”或是驚歎號,而是 “熬”,等待時間把一個理想主義者變為現實主義者,等他自己主動與人生達成庭外和解。
——然而,真的沒其他途徑了嗎?是否困境中的突圍,要麼隻能通向招安,要麼隻能通往毀滅?在人類生活永恒的厭倦與不甘中,究竟有沒可能蟄伏著有效的自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