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開白花的“蒂阿瑞”
N年前讀《月亮和六便士》，注意力多在主人公查裏斯·思特裏科蘭德（原型為法國畫家高更）身上，他的粗野狂暴，他“被魔鬼附體”般的自我折磨……重讀，目光落在為查裏斯送命的女人勃朗什有關章節，很難跳過去。她與《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何其相似啊！連死法都一樣，絕望之餘的愛瑪吃了砒霜，痛苦的氣絕身亡，而勃朗什吞服了草酸。她們都有個忠誠但不能滿足她們所想的丈夫。愛瑪的丈夫夏爾在她死後不幾天也可憐地離世，勃朗什的丈夫戴爾克，這個癡情萬分的男人在妻子死後，變賣家產，淒愴回老家阿姆斯特丹去了。
查裏斯原本是戴爾克的朋友，在查裏斯奄奄一息時，戴爾克把他弄回家悉心照料，妻子勃朗什起初竭力反對——也許她已感到不可抗力逼近的恐懼，最後她同意了丈夫的做法。再後來，她愛上查裏斯。再後來，死了。在查裏斯進入這個家庭前，勃朗什看似與戴爾克過著牧歌般生活，丈夫把她當偶像膜拜，在他眼裏，她永遠是最美的女人，他愛她遠勝於愛自己。但查裏斯來了，她沒能躲掉的愛神與死神！作家毛姆並沒詳盡交待他們在三個月同居期間發生了什麼，他們私下有些什麼對白，第一朵火花是如何自她內心迸發的……但聰明過人並深悉人性的毛姆，借書中“我”的角色，測析了不少她的心理。
毛姆的分析是：查裏斯的出現使構成勃朗什之前生活的一切傾刻間變得一錢不值！她成了欲念化身，如饑似渴的欲念緊攫著她，除了屈從，她別無二法。她愛上的卻是一個不可能與人發生愛情的男人，除了畫畫，他不想被任何一種多餘感情拖累，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止他對畫布的瘋狂。
勃朗什愛情破滅後，也不打算重歸家庭，雖然戴爾克那般癡心地，在旁人看來喪盡男人尊嚴地候望著她——因為不能忍受她吃苦，他騰出房子讓她和查裏斯住，隨時等著她的召喚。她無論做什麼，他都一如既往愛她。可是，她寧肯喝草酸去死，也不要他的接應。
毛姆忍心讓她死了，草酸燒壞了她可愛的下巴和嘴，她傷痕累累地死去。從牧歌進入到自我放逐的可怕荒原，死，是作為對她的嘉獎還是懲誡？
不管是愛瑪還是勃朗什，她們在品嚐過“歡愉，激情和陶醉”後都再回不去了，像蝴蝶不能再回到曾蛻身而出的殼中。從這點來說，她們都很誠實並具備與誠實匹配的足夠勇氣。
在有關愛瑪形象的定語中常有一項是“虛榮”——怎麼去解讀這詞呢？一個人如果不切實際地追求某些浮華東西，會被視作虛榮。對愛瑪，對勃朗什來說，在安穩的婚姻以外追求愛情（包括情欲），不是浮華又是什麼？但那是她們靈魂裏渴念之物，哪怕要以死相抵！福樓拜本人對愛瑪也是同情的吧，“是的，愛瑪墜落了，但是她曾經擁有過一些值得同情的，也是這個地球上大多數人具有的心理特質，有人叫它包法利主義。假如你身上沒有包法利主義的影子，你很可能就無法理解愛瑪，你或許生活得很好，但你的身上缺少一種力量。”
說到底，愛瑪或勃朗什，不就是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無法停止內心的狂熱麼？她們任性，倔強，縱容內心的真實欲念——對很多女人，這欲念模糊繼而消遁在庸常中了。隻是,愛瑪和勃朗什沒遇見對的回應者。書記員萊昂厭棄了愛瑪，查裏斯對勃朗什的愛不屑一顧——他需要的隻是情欲的滿足，“情欲是正常的，健康的，而愛情是疾病！”，查裏斯怒氣衝衝地說，他認為勃朗什的自殺“並非因為我拋棄了她，而是她太傻，精神不健全……咱們談論她已經夠多了，她實在是個一點也不重要的角色，來吧，來看看我的畫！”。
勃朗什若聽到這席話，會不會改變決定，不再自殺而是回到戴爾克身邊？恐怕也不一定。她難道不清楚自己在為怎樣一個人赴死？或者，查裏斯說的是對的，她自殺不是因為被一個具體的男人拋棄，而是被一種支撐她活在人世的“不健全”的指望所拋棄。
換了其他女人，事情多半有通融餘地，大不了浪女回頭，於平淡中侍機下一出，但愛瑪和勃朗什不要！愛不得，毋寧死！
你可以聳聳肩，說“內心生活”原本就危險多餘，愛瑪和勃朗什無非自食惡果！然而，對一個敢以死承擔自身命運“惡果”的人，請收起你的譏謔。
查裏斯，他難道不是因聽從“內心”召喚，拋妻棄子，從中產階級隊伍中逃跑，逃向貧病交加，逃向太平洋小島上等待他的麻風病與雙目失明？但他得到了“偉大”這個高度的讚譽，他的現實版原型——高更——這名字已等同“自由”“夢想”這些詞，塔希提島因他而揚名。
繪畫的夢想一定比情愛夢想更高級？
勃朗什，草酸一樣消融了。
《月亮和六便士》的後幾章提到一個旅館女主人，她叫蒂阿瑞——“這是一種香氣芬芳的白花，她父親給她取的名字，這裏的人說，隻要你聞過這種花香，不論走得多麼遠，最終還是要被吸引回塔希提去。”
愛瑪，或是勃朗什，她們一定都聞到過命運中的“蒂阿瑞”。她們沒能走出花香的轄區。
最熟悉的陌生人
“影片講述一個土耳其女子由於沒有愛情的婚姻和家庭暴力，和兒子一起逃到了德國。然而她發現，不論是在她的祖國，還是在這裏，她都是一個陌生人，兩個不同世界的陌生人。本片贏得柏林國際電影節的一項大獎和六項提名”——這是德國電影《當我們離開》的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