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有這般信服力?為何有些作品即使摹寫最日常情境也讓人覺得做作,像刻意的喘氣?
呼吸是種下意識的本能,是最基礎的生命機製,可同時還有另種更深入的,由智性與情懷引領的呼吸方式,會將人轉移到一個不同的次元之中。優秀的書寫者,無疑是進入到那個精神次元中的人。
外部俗世亙古如一,每分每秒媾殖的故事,光怪陸離之人生……這世上可書寫之物無窮盡!要怎樣載入它們才能使之更具備文學價值?急功近利地呈現就像潦草呼吸。隻有深入,不為外力慫恿,全然聽從表達的需要才有可能觸探到更遠邊界。
至於能深入何境,全憑個人造化,也許我將永受製於自己筆力不逮(準確說是心力不逮),無法寫得更好,無法進入某種未知的次元,無法再與那深邃“內在性”更近一些,比肩挨靠,但這過程仍是有意義的,像在尋找“呼吸”的過程中對自我的探索,它促使著我們內心化的進程——從這個角度,“寫”也並非惟一路徑。
曾經,作為一個慣性寫作者,如果不藉文字定格那些林林總總,人生從某種意義上就像不作數。隻有文字蓋下印章,發生過的才真正生效。可這是個多麼大的偏見!
說到底,這世上,“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閑事”?包括寫作,這算我疏懶的一個藉口嗎,或許吧,但創作真的並非隻有敲擊鍵盤一種方式。在閱讀裏,走神中,在和各色人交道,聽他們說起駁蕪人生時,亦是在同步完成著另種創作……
焰
1
接到一個電話,大概是邀吃飯,聲音嘈雜,電話斷了。沒回複,下午四點半有節民舞課,按說下課六點,還能趕赴個飯局,可不想置身那種杯觥交錯的喧鬧,不想從舞蹈走進氣味混雜的包廂裏。
每周三節舞蹈課,今天的課是位小個子男老師的,他的個頭臉容近乎稚氣,舞蹈感覺卻毫不縮水,起承轉合皆有細節無限。
課前二十分鍾是形體訓練,配樂用的李健的《傳奇》。不複雜的動作,但每個動作都有別日常,都在趨向優美:延展,上升,旋轉……假如世上真有恒久的愉悅,或許就在此際此間。
漢語中有許多大美之詞,比如“遺世獨立”,它有鶴舞雲天的高貴。舞蹈也是種遺世獨立,當滑入那塊蔚藍水域,當跳的人感受到自身在舞蹈中真實的那種存在:濕潤、輕盈、專注於音樂與身體的交融(即使動作不專業準確),那一刻,人生是高貴的,身體是高貴的,不管你在日常中有多瑣屑沉重的遭遇和肉身!
這世間可以缺失許多高科技,但一定不能缺失音樂舞蹈這些有救贖之力的事物。事實上,也不會缺失,它們不是被製造出,而是生長出的——有什麼能阻止種籽在壤中的發芽?音樂,舞蹈,它們先於語言和文字,與人類身體一同誕生,“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準確……一切智慧,一切定義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體了”,舞蹈是這樣單刀直入,圖窮匕現,像酒精瞬間點燃某些腸胃,身體離開地麵兩公分的懸浮,它呼應著肢體在日常動作以外的需求,釋放內在最曲折動蕩也因此最難表述的那部分!
“你好像一伸手就能觸摸到美,仿佛‘美’是件撫摸得到的實體一樣。你好像同颯颯的微風,同綻露嫩葉的樹木,同波光變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覺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給我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嗎?”
《月亮和六便士》中,“我”解讀畫家思特裏克蘭德的心理——這感受又多肖似舞蹈帶給人的瞬間!
2
在健身房認識位五十多歲的胖女子,冬泳多年。那池裸露在寒風裏的水,看眼都覺沁骨!她每日遊40分鍾,再洗個冷水澡,風雪無阻。我曾以為這是件全然需“意誌”掌控的事,後來明白,它隻和熱愛有關。意誌是從熱愛裏長出的。
對我,舞蹈有著永恒魔力,一個人可以完成的愛情。我並不認為自己有這方麵天分和資質,也常背不熟動作——聽到動人音樂,你不用說出它是3/4拍或3/8拍。隻知道,在那方水域你遇上你的浮力,它承載你,托舉你,讓你抬眼看到天穹的星輝。
一節拉丁舞課,臨時來了位代課老師,方言口音嚴重,毫不起眼的瘦小,他開頭有些緊張,音樂響起,他鬆馳下來,你從他看大鏡子的眼神裏輕易可看到他在舞蹈中獲得的驕傲與滿足!他說,頭永遠不要先於身體轉動,必須由身體帶動頭部的轉動;他說身體力量始終要向上,無限向上,跳時才不會失掉平衡,再大的風都刮不動……
他示範,步伐鏗鏘,像踩在世界的軸心。
一節課很快結束,因拖了下課時間,耽誤了另幾位民族舞愛好者的練習,他匆匆道歉離開。他把舞鞋三兩下塞進拎包,套上緊窄黑外套,鏡中,他離去的黑色背影簡直有幾分倉惶——這世上,還好有舞蹈!還好許多人都會找到各自賴以自恃的支點。
3
2011某衛視跨年晚會,主持人介紹“拉丁天後劉真”上場,在小S主持的《康熙來了》節目常看到她,屢被麻辣小S損嗆,說她“假裝會跳舞,連基本律動都不懂!”,固然其中有做節目之效,但更多應是小S大實話。
相比劉真“職業舞蹈家”身份,小S學舞屬半路出家,但藝術這行當從不管“資曆”。“終身”要建立在“成就”上方有獎掖之意義,小S跳拉丁,明顯比劉真有範兒。劉真的動作缺乏靈魂——拉丁最重要的張力——拉丁之所以稱體育舞蹈,就要有股淩厲又風情的力道,不能跳成水袖或鋼管。
此次跨年晚會,我努力著想看出些劉真的好,畢竟這樣閃亮的舞台、不菲行頭,包括舞鞋(劉真本人是個鞋控,自稱有四五百雙美鞋),然而,和之前看她在節目中的表演一樣,伊的舞步沒一步踩著人心上,花拳繡腿,神馬浮雲。這麼說吧,人饑餓時找著家飯館,若饌食對路,多半要吃個老牛不抬頭,扶牆而出。若烹不得法,上的又是稀湯寡水,出得門來依然半饑,甚至比不吃更鬧心。看她跳完便是半饑,隻有動作,沒有魂魄,一個魂不附體的舞蹈好像瞻視櫥窗裏的塑膠模特。
據說劉真18歲起跳拉丁,算來也有二十年頭,這二十年她都是這樣猶抱琵琶半遮麵地跳過來的麼?後看一聊拉丁舞的技術貼,印證,“劉真跳的rumba 簡直慘不忍睹,可以用糟糕透頂來形容。後背肌肉的擠壓和胸腔擴張完全沒有,那華麗麗的彎膝蓋啊,根本沒有腳對地板的力,和男伴之間也沒有力的張弛。這段舞蹈要是拿去比賽,連業餘組都進不去。還有跳samba根本找不到膝蓋彈動,骨盆的翻轉幾乎為零,這也叫桑巴?”評者是個懂門道的,還介紹了台灣真正拉丁舞冠侯詠強、張吟曲夫婦,他們是小s的老師,水準很高的職業選手,參加過“黑池”(全球國際舞最高賽事)十項舞種比賽,而那是需要超人天賦和精力的!再看視頻,果真!尤其張,功力更勝丈夫一籌,還沒開跳已然有拉丁的張力發散。
“一曲倫巴結束,地板上還遺留愛恨燃燒後的痕跡。”說的不僅是倫巴至境,也是一切舞蹈至境。
藝術這東西,外行看的雖是熱鬧,但往往門道也藏在熱鬧中,即便不懂其間的技術規則,一眼也能看出有沒有“魂兒”。有多少從藝者,從了一輩子藝,卻並沒走近藝術半步,像同床共枕一生,卻從沒真正抵達過對方。
4
簡單的背心長褲,四十好幾,身材清瘦如女孩,她要帶的是勁舞類。台下有些閑散,多是老會員,像對待例行功課。當她跳起來時我突然感到空中有種物質爆炸了!不是因為音樂,不少教練都愛把音樂調到能把人震聾的分貝。是她體內那股力引發的爆炸,一個削瘦女人迸發出與體格截然不同的力!這力量合拍,準確。不準確的力量隻是莽撞,是隔靴搔癢,我遇過這樣的教練,空有一把蠻力,令人無措,像領著大夥馱著重物四處奔走,無處安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