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站在後幾排的我被點著了——她身上挾著隱形火焰,從台上蔓延至台下。之前有些老師盡管動作誇張,卻難免幾分疲杳油滑,對他們,隻是上課,是拿了課時費的鍾點。他們的眼睛很少注視台下,而是盯牢麵前鏡子裏的自己,汗水從他們皮膚分泌出來,她的汗水卻是從更深處,如肌肉,或內部的髒器分泌出。她對身體的駕馭嫻熟而激情,她舞動時引領台下,她像位不顧一切的女將領,帶領大家集體發動身體戰役,而她率先在台上衝鋒陷陣。

有種呼嘯而來的熱流回旋室內,沒有比這一秒更淋漓的時刻!無需假以外求,跟著她的節拍,血脈激奮,你領著身體趔趄奔跑!激情在後頭追趕,像林間的豹子或俯衝的鷹鷲!

“燃燒的地板”,這話蹦入腦海,它是支國際知名舞蹈團的名字,也是舞蹈巔峰狀態的描述。

當台下精疲力竭,她的能量看去還源遠流長。這在她生涯裏積蓄的力量,分布她身軀每一寸。

音樂響前還冰涼的地板此刻翻滾細小火焰,我覺得應為她拍一部DV,紀錄一個即知天命的女人的內在活力,片名就叫《燃燒》。這生活裏擁塞沙礫、灰塵、潮黴,獨缺乏火焰,缺乏充分燎亮的燃燒,到處是阻燃體和將變成阻燃體的人。

“東北人,離了婚……去北京……回來,又找了個,倆孩子……”課後的健身房浴室,聲音傳來,有人在議論女教練的私人生活。

“為啥用這麼老的女人……應當找個年輕男教練……帥的……才跳得有勁!”抱怨和笑聲來自浴室,我想到約翰·契佛小說中的懷特賽德太太,“嘴裏長著屬於所在社區的幾顆尖利牙齒”。

幾個月之後,她不來了,也許另有原因。她和她的名字、汗水、私生活、熱烈舞姿,以及她說,“我們的麵容會越來越老,但我們可以盡量保持年輕的身材和狀態!”,都消失了。

最後一次,她上完課走出健身房,背影和路人甲無異。她不美,是的,也不年輕,當她穿上外套,你甚至想像不出她剛在台上的灼燙!我在她身後,想,不要輕視每個經過的路人,在他們中,有些外套下正揣著一觸即發的火焰。

5

與馮秋子老師午飯,來北京前不曾想有機緣得見。曾經,不止一次地讀她的散文《我跳舞,因為我悲傷》時想,若有機會見到她,一定要問問她和現代舞。

一位叫文慧的職業舞蹈編導,使馮秋子在38歲接觸現代舞,此前她連交誼舞都沒跳過,全部的生活和舞蹈不沾一點邊。

“我離舞蹈實在太遙遠了,現代舞對我,就像我的一個女友麵對她80來歲的父親突然跟一個年輕女子展開的婚外戀,同樣不可思議。我與舞蹈,那位女友看著年邁的父親每天寄給爛漫情人一紙誓言,這中間的距離,和距離產生的威嚴,猶如隔岸觀火,不可逾越,不可捉摸。”

可她跳了,而且一直跳下來,跳到國外的舞台!

她說到有次和兩位專業舞蹈演員在一塊兒,要求“用身體介紹自己”,她起初懵了,不好意思,因為那兩位演員那麼專業,自己完全業餘,但她跳了。她是蒙古人,她說也許因為生長的土地從沒給她什麼身體的禁忌:美與醜,好看或不好看,沒有這些不自信,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用身體介紹了自己”,輪到那兩位演員懵了,馮秋子的肢體語言顛覆了他們多年來的舞蹈訓練!

說這些的馮秋子梳兩條辮子,黑衣,蒙族的長眼睛,讓人易忽略半百年齡的麵容,說每句話都像在動用胸腔深處的感情。我在想,她多麼幸運!38歲時她遇見了文慧,遇見了現代舞:“我一點點打開自己。在肢體和心靈的修習中,一點點地找尋原本的意義,存活的意義。”

同席的C問,“像我這樣先天肢體不協調的能跳嗎?”,秋子說,你用的是挑舞蹈演員的標準,即身體條件:身材、比例、協調性。而她覺得,每個人都可以跳……比身體條件更重要的是“內覺”!有許多舞蹈演員身體條件很好,可是空洞……如果你不能以一位舞者的方式跳,你還可以以妻子、母親的角色或其他角色跳,每個人在自己的角色裏都能找到屬於自我的“現代舞”方式。

這是些需要反芻的話。你可以不跳現代舞,但同樣可以在自我裏更深入。傾訴和傾聽,流瀉與貯滿……比你以為的長久來的慣性走得更遠!

生命隻有在不斷打開與深入中才可拾級而上,離天光冼淨的上方更近。

“我跳舞,因為我悲傷”,出自德國現代舞大師皮娜·鮑什,也是此次在北京,舞評家歐建平先生的課上,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舞蹈視頻。

有一段,蒼老的她穿大開領白色背心裙,幹癟的乳房,削瘦異常,她在房內跌跌撞撞地探尋著什麼,不能自抑的茫然,她的身體如此荒涼觸目,像深秋一株麥穗落盡的麥杆!

另個短片中,一位老去的芭蕾舞者將曾經伴隨足尖優雅旋轉的舞鞋帶子當做拐杖,衰邁前行,似隨時會倒伏在地——同樣觸目的生命衰竭境況!它們遠超出通常的舞蹈語彙,在看似混亂的因素中自有邏輯(它後來被稱作“皮娜·鮑什節奏”),在冷酷瘋狂的混亂中,傷害與被傷害、解放與衝突、羸弱與掙紮……所有難堪的生命實相袒露!

《穆勒咖啡館》裏,女人夢遊般地舞蹈著,男人拚命把一切可能成為她障礙的桌椅搬掉……兩人擁抱,緊緊抱住彼此,尋求依靠。另個黑衣男人從屋外進來,上來糾正他們的姿勢,試圖讓他們按自己的規定動作完成擁抱程序。但每次他一轉身,女人從戀人無力的臂彎中滑脫在地,回歸自然擁抱的姿勢:那是種最貼切,最聽從身體本能的擁抱!黑衣男人再來糾正,如是反複十幾遍。最後他不再上前,戀人們也已經以他糾正後的動作一遍遍完成著:強迫症般快速重複那套程序,越來越快,讓人喘不過氣的震動——外來意誌強行介入,抹除了個體生命裏溫存自在的本能,投靠向社會化的規製。

就在皮娜·鮑什去世十天前,她在德國做了最後一次公演:一片寂靜黑暗的舞台中央,她抱緊身體,蜷縮一團,發出令人難忘的嘶喊!

五天後,這個指間常年夾著煙的舞者被診斷出肺癌晚期,再五天後,68歲的她辭世。

我猜想,馮秋子跳的現代舞和皮娜·鮑什一定有相通處,不遮蔽,去除所有裝飾性,呈現內心,像1973年秋皮娜開始其職業生涯時說到的編舞意圖:“我在乎的是人為何而動,而不是如何動。”

為何而動——內在精神的發問與求索,如何動——肢體語言的轉述。

這樣的舞蹈每一遍都是舞者與觀者的曆險,不知將有什麼新的事物會被勘采,不知會有如何的聯結與對抗……

隻能借用維特根斯坦說的:“對於不能言說的,隻有沉默。”

站在那片寂靜黑暗的舞台中央,即將告別這世界的舞者皮娜是何感受?一個舞台,就是一段旅途。舞者是有福的,可以借助肢體說出內心,可以使靈和肉在一個統一的向度上共震,表達飽含著“謙卑、痛感與熱愛”的生之和聲。

那夜色濃重的舞台,埋伏著人所已知與未知的路途,是自我發現與兌變的必由之道。

“沒有靈魂這個詞,形容人的屬性將變得多麼吃力。”是的,記錄、思考或是舞蹈,都是一種召魂,幫助“我”之所以成為“我”,幫助“我”的配方裏更多點濕潤成分,避免枯涸。

再黑的路,有了那樣一種支撐,就像暗海上的燈搭——它為所有夜航者而照亮,迎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