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 韻
1
自己屬高音上不去的,肺活量小,加上不諳技巧,一到高音便有破音之虞。對中低音一直偏好(我以前有個女同學,人家說她有點像鄭裕玲,從此鄭姐成為她偶像,發展到後頭,她仿鄭裕玲樣式割了個雙眼皮,因一直未消腫徹底,到臨別我也不知她此後麵目是啥樣了),可見人總是會把“我無”作為對立或疏遠,而把“我有”放大至偏好。
我對中低音甚至偏見到,我認為低音部位離喉嚨,離心髒更近些,因而更具有“人聲”質地的本色美,類似通關耳語。
有回失眠大爆發,夜半十二點聽歌到淩晨兩點,偶聽到一個韓國女歌手的(歌名人名皆忘),是把好低音,可能錄音太高保真,第一句歌聲透過耳機響起,我嚇一跳,像有人對耳朵突然嗬了口氣,溫熱的,夜半頗為鬼魅!
又聽區瑞強(1955年7月生,音樂人,香港浸會大學畢業,80年代成名),有“香港首席發燒男低音”之稱的他,代表作《陌上歸人》《漁火閃閃》等,純正民歌風,八十年代情結,吉它伴奏的款款詩情,深夜聽來分外沉靜,低音部心念皈依的靜。
再想下我喜歡的歌手,有不少低音,歐陽菲菲、梅豔芳、黃小琥、中島美雪……有人說“低音是天生的,高音是練就的”,這似乎為我偏好低音找到個依據。除了我懶而宅,中氣不足,懶得往高音跑,更喜歡低音中一種更貼靠靈魂的氣息,穆雅低回。
階前梧葉已秋聲、藍田日暖玉生煙、初換秋衣獨慨然、洞庭波兮木葉下——才發現中國古詩詞太多是為中低音準備的!
有人問,為何國內低音歌手出名的不多?答曰,中國音樂審美偏向高音,如傳統戲曲中就無低音角色,再有中國民歌中的低音作品更稀少,通常高亢激昂才似更彰顯唱功。然而,低音動人,那是“君問歸期未有期”之化境。
2
上帝關閉其他通道,也許隻為讓那一條通道暢行無阻。聽張玉霞的歌不由讓人這麼想,她被喻為“淡水鄧麗君”,一個外貌平凡,甚至以世俗標準來說,說得上醜陋(矮胖,齙牙)的女子,“黃鶯出穀”的歌聲裏蘊含的細膩情感似乎表明她有同樣質地的內心。
三個月大時她視神經萎縮,後自學彈唱,多年來,她在台北縣淡水當街頭藝人,一架電子琴自彈自唱,韻悠揚。她把全副光亮集中在了歌喉。她與世界的介質就是歌聲——這條路徑沒有皮相的考量,惟綿延不絕的音律四季流轉。
上天的“仁”就在這裏,你幾乎覺得若有神明,他一定在中藥房呆過,他懂得最微小的稱量拿捏(以錢為單位),在這裏少了的,在另個地方補給你——漫不經心之下自有精準。
這世上,占盡便宜者與徹底地被掠奪者,隻是極少數。多數人,最終都會有一種方式“得其所哉”。
3
有回冬天在車裏聽楊培安的《我相信》,體溫一下攀升二三度,激越處簡直想翻窗而出。之前在節目裏聽過他唱,覺得是個有特質的歌手,搖滾唱法的人很多,不過多數隻聽得見搖滾——各種重金屬樂器碰撞發出的喊囂,聽不見後頭的個體,楊培安在搖滾中保留了自我。
另有深夜,胡亂摁電視頻道,聽韓紅正唱《我愛祖國的藍天》,悠揚——那年代好聽歌曲的特質,氣象光明,落落大方,滿懷理想主義深情!以前聽一位歌唱家唱怎沒從沒覺得動人呢,他太豪邁,豪邁得隻餘豪邁,太軍旅美聲範兒了!使人感覺“我愛祖國的藍天”隻是種宏大抽象的政治正確,並非個人感情使然。但韓紅把這歌魂兒又拽回了,捋去了旋律上麵覆的保鮮膜,使旋律回到旋律,有了細致的起伏轉折,歌曲有了個體之微,遂有了溫度。
動人之歌得有透氣孔,“保鮮膜”有時保不了鮮,反加速變質,像那位歌唱家的唱法就像把祖國藍天堵嚴實了,哪有孔隙去流露個人之情呢?
說到翻唱,金海心翻唱的《鄉戀》也挺動人,相形下,湯燦對這歌的翻唱扭捏呆板。翻唱得好,有賴於旋律本身的美以及聲音對它的詮釋。翻唱動人的歌貼合心髒,是砌進牆體的磚。翻得不好的,略撼動下,牆皮嘩嘩落下。這樣的歌別說心髒,連0.2公厘厚的人體表皮都穿透不了。
能把歌唱得很“隔”的歌手真不少,隨便可拉條長名單,湯燦也是,每回看伊華麗出場,就覺其所謂“新民歌”可能指行頭新?論歌聲,了無新意。為對這話負責,又搜了一次她的歌聽,沒錯,搜歌時順搜到一位對她歌大謳讚聲的博主,文章乏善可陳,自詡博文為“新千字文”,哦,誇湯燦也就有依據了。
好聽與不好聽,當然關乎各人耳朵,但其間也有個公共標準。好比有人嗓子
眼裏種植了罌粟,有人隻生稗草。韓紅能穩踞一線,顯然不是因為她身量與肺活量,是因自成一格,歌聲大中見小,高崗上有花朵,攀上峰頂亦能往溪流處走,至於唱法是否“正確”不重要。藝術這事兒,從沒什麼“正確”,如佩索阿所說——我以為“正確係數”是一種工程師們才使用的方法論。
藝術之事,重要的是特質,不會刹那被混淆湮沒。一定要為文藝弄出個ISO9000質量認證標準的話,最重要指標隻能是我走我路,情深意動。
繁華攏是夢
這期節目嘉賓皆是台語唱將,讓他們來演繹英文歌。其中的曾心梅貌不驚人,卻是台語歌界的天後人物,一開口如有天助!像莫言小說寫過的一個麻女人,“她在這人世惟一的家當是一條嗓子!”,有些人的喉嚨,似被上帝親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