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第十七章

共鳴

1

晚會,一個手語節目。音樂中,手語有近似舞蹈之美,同時樸素扼要,如“我愛你”,一手食指指自己,一手輕撫另一手拇指指背,表示“愛”的感情,而後食指指向對方——愛在此際這樣具體:茫茫人海,我與“你”指認並聯接。一切浩如煙海的訊息全憑十枚手指的舞動。愛,悲傷,掙紮,快樂,感謝……沒有激素過量的裝飾詞,沒有迂回的主謂賓定狀補,隻有手,這身體的末梢默然訴說,

先於語言存在的手語曾是古人類的溝通媒介,他們靠手勢傳達想法。爾後有了語言。語言的產生令聽不見與說不出的人群被定義為“殘疾人”,雖然聾人認為他們不過是屬於語言學意義上的少數民族(研究支持這一觀點)——目盲者不能依靠任何一種光源接近光明,殘肢者的假肢沒法感應真實冷熱,聾啞者卻可藉手

語表達他們所想,但他們仍被貼上“殘疾人”標簽。

一個市聲喧嘩的上午,一對男女聾啞人邊走邊“說”路過我身旁,他們比劃著,相談甚歡。他們即便在聊最私秘情話,也是安全的,有多少人能譯他們翻飛手語?離他倆不遠,一女人衝手機嚷嚷,語氣鋒利,它像把刀子剖開周圍空

氣——有了語言的世界像有了武器後的世界。很多時候,語言不比武器遜色,它甚至比武器有更精準的殺傷率。

有部日劇講述一個聾啞女子的愛情,不能言說的她隻能用手勢、眼神和表情傳達她的愛情——手語,要求雙方都必“在場”,不能心不在焉,不能魂不守舍——

你的目光得落在對方身上。

有多少許久沒互相注視過的對話者呢,包括同個屋簷下的親人,“說”隻是種自我需要,許多話在到達對方耳膜前就已彌散,它們長期流離失所,如無主孤魂。

無效的說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相比,這樣的“說”一萬句或許抵不上一句彼此注視的手語。

電影《男才女貌》的片尾,小悠(聾啞人)進入產房前,餘文樂做手語“你跟我,擁有無比的堅強,走完人生的每一條路……”,讓很多人感動無比。無聲勝有聲。音節從口腔的滑出太輕易,手語卻近似一個需承兌的儀式。龐雜世界,繁複的各種情緒,全賴十根指頭的舞動承擔,必得過濾掉多餘修飾吧,像兒童簡

筆畫,以最幹淨的線條勾勒世界。

許多的言說本是矛盾與譫妄。如卡夫卡所言,“我寫的不是我說的,我說的

不是我想的,我想的不是我應該想的,如此直至最晦暗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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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如果小人魚會手語,如果王子能領會她的手語,那還會否是個令人心碎的童話?在那個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的海裏,小人魚愛上王子。宮殿前,她喝下可變出人腿的巫藥,從劇痛昏迷中醒來時,王子立在她麵前。他問她是誰,怎樣到這兒來的。她用深藍色眼睛溫柔悲楚地望著他,這副腿是用聲帶換來的——她沒法言說,甚至哭不出聲。而王子,執意娶那晚在神廟旁救他上岸的女子,“她是我在這世界上能夠愛的唯一的人,你很像她,你幾乎代替了她留在我靈魂中的印

象。”但最終,他在鄰國公主的身上“印證”了這唯一的愛。

人魚公主成了海麵泡沫。好在,她騎上玫瑰色雲塊,升入天空去了,在那裏,她將通過自己的善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從個體之愛,人魚公主通

往了大愛。

這結局,是不是比公主王子成婚更圓滿?雖包含著絕望:愛及情欲的破滅,

然這破滅卻將人魚引向另條更孤獨也更永恒的道路。

“如果她用愛情創造了他,那麼她用鄙視來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法國小說《愛的荒漠》中的女主人公瑪麗婭突然間從內心摒棄那個曾令她熾烈的年輕人雷蒙,她清楚自己的孤獨,可這孤獨又算得了什麼? “它免除了另一種孤立——連最

溫情的家庭也無法使她解脫的孤立”,有時,恰是孤獨使人成為完整的人。追求“內心生活”的瑪麗婭俯向黑夜,好讓內心的荒漠與宇宙的荒漠合為一體……

原來安徒生不讓小人魚真情告白是對的!他要她守口如瓶,要耐受利刃之

痛後的她保有一份未說出的愛的純粹,避免這愛被塵世損害。曾經,小時讀這童話時,為人魚不能開口說出真相,與王子成婚大憾!如今再讀,想安徒生其實是不負人魚受的那些苦痛,要她繞過那既開著罌粟同時吐著幽暗氣泡的沼澤地,讓她去向更遼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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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朋友H學了多年世界語,作為一名生活在二線城市,沒什麼去到世界上的機會的公務員,我曾心下嘀咕他的學習動機——可為何凡事都得有現實動機呢。他隻是愛好,像有人愛好收集瓶蓋,有人喜藏煙盒一樣。他是個高身量,輪廓硬朗的男人,“世界語”倒與他的風度匹配。因為他,我對這門陌生語言有了些了解,知道這門人工語言由位波蘭人創立,作為一種國際輔助性語言,現在能流利

使用的人估計幾百萬人吧——這數字離“世界”性還有老大截距離。

與H多年未聯係,不知他世界語學得如何了,卻聽說他的“世界語之戀”的結束。在學習世界語時,他認識位大學女老師,也是世界語愛好者。他對我們說起她,稱她為“L老師”,口氣包含敬和愛。故事不出其外,他們相愛卻因各種現實原因不能相守,L老師幾年前隨丈夫出國去向世界,H獨留原地——不管是何語種,包括世界語,都無力於情感的錯位與荒蕪。

世界語有28個字母,通過九百詞根和前後綴派生出上萬複合詞——據說它較靈活,易掌握,但仍有不少批評意見認為它並非是國際輔助語言的理想解決方

案。

也許,以手語作為真正的世界大同語更妥貼?它無需字母詞根的佐力,它來自身體,來自最遠古的傾訴與被了解的需要。它不止是聾啞者的電波,也應是人類的另種輔助語言:當手語舞動,當一個人注視另個許久未認真注視過的人(隻靠音波在空氣中的傳遞確認相互的存在)——TA的眼神,麵孔以及渴望被緊擁的靈魂,在手語中呈現,如景物現身於霧散的茫茫平原……

“鴨蛋粉伴侶”

因印務一事問朋友,他取出一抱紙樣冊子。裝訂齊整,五色雜陳,每張上印著紙名、克重與紙質介紹。翻看著,幾乎有些入迷。一種紙叫“星河紙”,再有幾種不同色板叫“蔓草綠”“蒼穹黑”“嬋娟白”,這是詩人為之命名的嗎?那蔓草綠真美呀!綠紙板微微閃亮,讓人想起河灘邊綠草及沙礫堆裏閃爍的亮晶晶,我童年曾以為那是金子,但實際是些礦物顆粒,如雲母。

“蒼穹黑”,漆黑底板上的些微撒銀使它具有星空質地。萬籟俱寂的星空,僻靜鄉村才有的星空。

“嬋娟白”如何想出的呢?美女嬋娟膚白麼,還是漢語中形容“嬋娟”所謂的月色明媚,李商隱 《霜月》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 這種紙的白,有月光清輝。

“春夜蘭”,這種藍在水彩顏料中叫“普藍”吧,是藍色中麵有夫子戚色的一種,以前學畫時不喜歡這種藍,覺得它暮氣,現在也與這種藍生疏——有些色彩仿佛是一生也不會與人發生聯係的。前陣和一友逛街,她指一雙淺紫鞋建議我試,歎好看,我含糊帶過,這種色如何上腳呢?那種淺紫,寒素而飄渺,想不出這麼雙鞋踩在地麵該如何邁步,似乎一隻螞蟻的屍體都可把它弄髒。

“春夜蘭”,它因何得名?春夜難道不是微醺的綠?在這樣沉鬱的藍紙樣上標注著“春夜”,春夜像身懷隱疾了。

再一種叫“金瑩紙”,紙樣上絮朵狀的金粉,光線暗的地方看來像孩子的胖指頭淘氣捺上的油漬,被媽媽又急忙揩試了。

色號“淺蓮灰”,這名也好!想到陳老蓮,這個被稱為“才足比天,筆能泣鬼”的明末清初畫家,活了54歲,擅人物,好畫蓮,作了許多木刻畫(魯迅推祟他的畫為“一代絕作”)。“淺蓮灰”與木刻畫間有天然對仗。

“橄欖黑”,它近藏青,卡片隱約有龍紋——一張巴掌大卡片,自有一派威儀。

紙張、布匹、木材和石料這些都有獨立的美,若書寫或製作不當,反糟塌了。

路過條小街,有家筆墨店,專售宣紙硯墨與各式信紙。店內寂寥,細香可嗅,讓人一時以為踏進回溯的朝代。有多少人還用得筆墨紙硯與信紙?

前陣子有朋友想送位心儀女子件禮物,征詢意見,我說,手寫一封情書吧。這是最大誠意。肯坐下來手書一封信的人真是稀有了,那是多美好的一個時分:感情在紙上逐行顯影,每個字跡都是對愛的確認,字好不好沒關係,工整便可。猶記一位女同學當年收到一封三頁情書,信末尾是“多想牽你的手一起曬曬冬天的太陽”,信不夠文采,鋼筆字也不夠書法,卻打動了她。那封信熄燈前常被她取出看,折痕處都快破了。後來,我們參加了她和寫信人的婚禮。

信,真的行將絕跡了,連老人們全都改發短信了。

木心先生有詩雲: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這個夠字用得多麼好!又謙遜又霸氣,“一生隻夠愛一個人”,那是多麼牛的定力!

像其他手工藝一樣,情書,有多少人會在夜晚燈下寫一封信給愛的人?不管這愛有沒結果,它在墨水中開過淺藍色的毋忘我。

對字紙向有敬惜,一張紙不寫滿就扔,覺得過意不去。而那些文山會海中的材料文件被與會者匆匆掃一眼(甚至一眼不掃)即當廢紙扔棄,更令人扼腕,倘倉頡有靈,必會怪罪吧!要知道,在古時,寫了字的廢紙不可隨意丟棄踐踏、糊窗封壇或與其他廢物混雜,要丟入紙簍,收集後焚燒成灰。每隔一陣子,開壇祭造字之倉頡,將字灰送至大江大海。

還有專為焚燒字紙的“惜字塔”與專門收集字紙舊書加以焚化的“惜字會”——這些傳統恐要遭今人笑迂闊,但其中包含對文化的誠敬之意,它促人下筆謹慎,少出“廢言”和“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