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不大寫東西,而寫給《莽原》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這原因。說起來是極可笑的,就因為它紙張好。有時有一點雜感,仔細一看,覺得沒有什麼大意思,不要去填黑了那麼潔白的紙張,便廢然而止了。”魯迅先生對紙張的態度令人感喟!這種惜重,豈止是對紙張的?更是對筆墨的惜重啊。
相比,有多少紙張的精良與內容的空乏成正比的印物啊!有次在外省,席上收到某人贈的若幹冊書,裝幀高級,全彩印,在其熱情送別下,這些書帶到車站。上車前,裝著忘在候車椅上。不是不心疼,不為書上的字,是為印書的紙。作者一片盛情不該負,可這些書的“有效文字”等同於無,拎回後仍要當廢紙處理,不如把它留給候車室的有緣人。
有些書,即使薄薄一冊,內有洞天,翻許多年也不能使其變薄一點。另些書,厚沉如磚,匆匆一瞥已知悉全部。
有一則關於“謝馥春香粉”的逸聞。
“蘇州胭脂揚州粉”,揚州有家“謝馥春香粉”尤為出名,其中一種香粉加工後做成鴨蛋狀,氣味馥鬱,被稱為“鴨蛋粉”。一次,以收藏各種火柴花而聞名的“揚州第九怪”季之光以此粉兩枚贈一位蘇聯朋友,不久,友人來信大加讚賞,稱用其加入咖啡,十分可口,若能再購數枚,不勝感謝!
鴨蛋粉竟能充作“咖啡伴侶”,一定是老板謝馥春沒料到的。
季先生見信半日不語,繼而仰笑。
在潔白紙張上印無趣的字,如同把“鴨蛋粉”調進咖啡吧?
書 店
有回在地鐵陝西南路站等朋友,拐進“季風”書店,才翻一會,售貨員過來理書,她的凜然表情似在提醒——非買勿看!當然也可能我自個心虛,像在店裏試了衣服不買,總有點訕訕,對店主有點虧欠。
家裏有一小輩愛泡書店,常在裏麵泡上一整天,當然是在國營書店。我好奇,那不還得備簡餐?這畫麵也著實太理直氣壯了吧!後看台灣一女作家寫在“誠品書店”,洗手間,見一女子吃完自備便當,將水果削丁,複坐回店中角落,續讀小說,“那女人仰頭,喝一口自備茶水,一毛錢也不花。那篤定的神色,反倒令旁觀的我心虛起來。”
能允許顧客不花一毛錢也如此篤定的書店,胸襟非同。
有個傍晚,去了小輩常泡的那間書店,新華書店——這名字像是舊時代傳統事物中遺留的不多事物中的一項,有根正苗紅的莊重,與蕭條。說真的,折扣繁多的網絡書店已顛覆一代人購買習慣,我去書店的次數與去博物館之類等同。
新華書店一樓已改作手機和電子產品賣場,二樓至四樓才是書店。在一架文學書前立定,找尋對眼的名字,這些名字在我閱讀生涯裏已建立信賴,他們的名字印在書皮,“就像藍色的檢疫戳蓋在豬肉皮上,放心”。除這些名字,更多是陌生的網絡作者名。翻書之餘,打量周遭:地上散坐著些閱讀者,書架前,或托腮或曲腿,看得興起,有人鞋滑脫一邊,售貨員過來低聲說,“請把鞋穿上”,看書人迷惘抬頭,似還浸於書中,夢遊般趿拉上鞋。地是白色瓷磚地,這些人看去如在自家客廳般閑逸,那種鎮定,寄托著對國營書店寬容作派一以貫之的信賴。
店員來理書,卻非促買表情,隻是例行公事。對“蹭書”者,有習慣了他們是書店一部分的淡定。
對手頭不寬卻又好讀者,這書店有“開鋪賑粥”之風吧,並符合《天下糧倉》中沈石所言:“所施賑粥,必須厚可插筷!”——這滿坑滿穀,時常更新的書,也算能“插筷”了。
肯定也有非經濟原因來“蹭”粥的,非買不起,是不想買。清人袁枚早說了,“書非借不能讀也”,惟在店內方能讀進,且效率大幅提升。
前排書架,架上多婚戀兵法,教兩性如何鬥智鬥勇。一眼鏡女席地,邊冥思,邊作筆記,筆記想來結合了自我人生的思考;中間書架多為經商管理,一舊汗衫男,看一陣歇一會,仰頭望天(像書裏內容要容他勻口氣消化才成,不然要噎著了),複低頭,引頸向書;後排書架,人生勵誌類,毛絨絨的少年人,個頭超過母親,權力還沒跟上身高。母親隻許他挑兩三本。他挑挑放放,已然開始學習人生最重頭功課:取舍。
在窗邊捧書發呆的半老男子,讓人想起德布林小說《圖書館》中那位掃煙囪工卡爾·弗裏德爾,“他深信,圖書館裏的書久而久之一定會對四周的牆壁和天花板產生巨大影響,所以隻要人們在這裏待上一會,隨便坐在哪一張椅子上或到處站一站的話,就能獲得一些知識。”
這位表情嚴肅的獨身男子空閑常坐在圖書館,一動不動,懷著對書的深深崇敬,不敢打開任何一本書,當然,“阻止他看書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掌握了一種獲取知識的新方法。”這是個讓人再忘不掉的男人,在他內心,有個完整堅執的係統。誰說他不是個最稱職的閱讀者?
……
此時夜晚九點,偌大店堂光源充足,顧客或立或倚或席地,看的多半不是文學類書,而與安身立命有關。這一架架書,以駁雜接應著各色人生——做筆記的眼鏡女,可能被書中某句話點撥了其情困;毛絨絨的少年人,因幾句格言而血脈賁張,奠定此生鴻鵠之誌。另些立在財務外語醫藥等工具書前的人們,正以小人物的踏實勤奮,從字裏行間一點點夯實安身之基石。
比起香港董橋先生筆下嘯聚風雅的書店(譬如那些藏了上世紀珍本古籍的小店,阿姆斯特丹河邊門外種著燦爛鬱金香的書店,那各色各樣看得見風景的書店),這間國營書店就像開在街拐彎處的“為民雜糧店”,米麥粱秫,營養算不得精致,卻老少鹹宜。
書店外就是喧囂廣場,人潮倏往忽來。這一刻,一卷在握,有網絡閱讀代替不了的安心:在浮著淡淡油墨味的空氣裏,在三兩看書的人中,仿佛有若幹條通往生活的分岔小徑,人人都在紙頁溫度中尋找屬於自己的那條路。
鏡 子
1
去泰康路田子坊采訪一位女時裝設計師,聽到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她與小她三歲的法國藝術家情定打浦橋的動人傳奇,像她LOFT風格工作室裏懸垂的那幾匹翠綠濺溢的布匹——上海這地方,總不缺這類活色生香的愛情。
采訪完,去找在田子坊開畫店的小方,她陪我在裏頭逛。迷宮般的弄堂,聚合了許多創意特色店和藝術作坊、茶館、露天咖啡座、畫廊……還有不少民房充塞其中,若不是小方帶路,“路盲症”的我鐵定暈菜。
在家店試了件灰色毛衣,老板不還價,小方不讓買,說意思不大。逛了幾家店,我訕訕說,不然我還是去買吧?
小方堅決,“別!意思真不大。”
和小方告辭,一上出租就堵,向前開了十幾米左右,我做了個決定,付了起步費,下車,又潛回田子坊。找了N遍。快灰心時,終於七拐八繞找到那家店,從女店主手中接過那件灰毛衣,一路還防著遇到小方,怕被她氣我的蠢,冥頑不化。
買下了,也沒多特別,穿的時令也不對,要等到來年春。不過如果不買,會更糾結。這是德性,也是人性:世間衣櫥因此有諸多甫一買下便棄如敝履的物事。
買下後,果然一次未穿。鏡前它怎麼穿也不適合,它和那天下午田子坊小店的鏡前是同一件,可又有某種質的區分。這個“質”是從哪兒分道揚鑣的?鏡子的不同?服裝店的鏡子映出的常像個幻影,如博爾赫斯的詩《鏡子》“……上麵有時候掠過左右相反的鳥/虛妄空幻的飛翔”。
遇過若幹家這樣的店。老單位樓下有家店,店內入口處有麵長鏡,黃楊木鑲邊,據店主(常穿闊腿褲花棉襖的中年女人)說,它從舊衣櫥拆下。這麵長鏡似有巫術,它使人比自身更柔和、美與高挑。店內總在播放音樂。歌聲、人、衣和鏡子互為一體,不可分割。在這裏買下衣物比其他地方容易,鏡子與音樂合謀了一個更好的“我”。
也許因為這麵鏡子,店主開價並不公道。也因這麵鏡子,她對不公道理直氣壯。
買回的衣物,與在店裏試穿的感覺出現偏差,像魚必得遊於水。離了那麵黃楊木鑲邊的長鏡,人與衣的結合顯得板滯——在店內買下的不單是衣物,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包括店的氣息。
仍然去,試衣,音樂裏,“感到自己被某種輕盈替換”。
有次理衣櫥,把田子坊買的灰毛衣理出送人了。想起在田子坊內執意尋找的那段路,像進入了一段幽昧的隘口或迷宮。“買下它!”,有個聲音一遍遍在耳畔呼叫,為何要買下它已不重要,甚至與那件衣服本身無關——那焦灼而盲目的尋找多麼似曾相識!
“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周圍和我身體深處有一種看不見的、不可觸摸的躁動”,這躁動令世界虛化成那件目標物,它被無限放大,放大,以不由分說之力控製著心智。即使,你明知那隻是出於一麵鏡子的幻術,等待你的將是另麵現實之鏡,仍無力掙脫它的映射。
那麵鏡子,如海妖塞壬盎惑人心的歌聲及某類情愛!當置身其中,被某種激情鉗製,隻能朝著一個方向義無反顧地奔赴。
當一切平複,歌聲停息,當一件衣物,一樁情愛,離開那藏著折射秘密的“鏡子”,回到與現實平行的光線,世界重又整飭開闊。田子坊那急切的尋覓之路,它隻是許多分岔路徑中的一條。
2
七月的一個下午,暴雨將至,我和Z在房內聊天。不知怎麼說到鏡子。她說她一天有時要照幾十遍鏡子(這點就像《生活在別處》中的雅羅米爾一樣,“他一有機會就調整他的外貌,每回打商店櫥窗經過,他都要飛快瞟一眼自己”),她對鏡子的依賴甚至延伸至一切反光物(如櫥窗、台麵)。我說我剛好相反,我是個輕度的鏡子恐慌者。在書房門口有麵落地鏡子,每次進書房我總有意避免與鏡子的對視。
這症狀何時落下的?就像在屋裏打傘長不高,用紅筆寫自己名字會減壽一樣,長輩總留下各項禁忌,還有夜晚不能照鏡子,說照了鬼會出來,而掛在門楣的鏡子則可“驅煞”。鏡子的多功能使它變得神秘,好一陣,我怕鏡子裏會現身一個鬼(具有確切麵目:女性,白袍,披拂散發,語焉不詳的五官,慘白容長的臉)。我相信,女鬼的永久住址是在虛無鏡中,而不是墓塚或水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