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3 / 3)

鏡子的性質是這般遊移,飄忽,有無限景深,正如沒有盡頭的生死。

不願照鏡子的還有一點原因是:從少女時代起,我失望鏡中顯現的樣貌,這樣貌還關涉一種精神氣質:明朗的,自信的,屬性春天的。在生活中不乏這樣的人,他們意氣風發,唇角含笑,良好地與生活互動。而我的精神麵貌卻是他們的反義詞,一望而知成長中受阻的痕跡。即使微笑,隻是表層肌肉運動,消散也快。

表情是人們進入塵世重要的介紹信。一個擅長微笑的人要少走許多彎路,像我在舊小說《微笑練習》中寫的,“據說有些大公司對新員工首先要進行‘八顆牙’培訓。牙露少了笑容沒打開,牙超過了八顆則成了傻笑……不會微笑會使一個人喪失掉生存競爭力,就像貓狗失去利齒虎狼失去鋒爪一樣,捕食能力會大大下降。而一個人掌握了優美自如的微笑,則會在這個時代搶占先機。”

主人公為此買了本微笑指導的冊子,根據裏麵提供的若幹“微笑配方”開始練習,如先用牙齒橫咬住一支筆,再將筆抽出。仔細體會麵部肌肉感覺。每天飯後睡前練習十分鍾。

這其實是我自己曾有的衝動,想有捷徑改變精神風貌,想更快獲得他人認同。若幹年過去,我仍沒成為一個屬性春天的人,但我不再把“好人緣”當成人際理想。至於鏡子——我能離開所有鏡子還是“我”嗎?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弄明白這些比學習微笑重要。

“照鏡子實際是與自己的靈魂相遇”,暴雨欲來的那個下午,Z除了說到鏡子,還說到在上海找工作。不少次在去向應聘單位途中,她恍惚覺得靈魂正與肉體分離,先行一步向馬路對過走去,與門房寒暄,出示證件說明情況,來到招聘辦公室,將資料笑著(盡可能表現得虔誠)遞去,等待對方潦草翻看,麵無表情地說好吧,有結果我們會通知你。起身,告辭。

她像一個通曉分身術者,看著自己的肉體在上海的大廈樓宇間奔走。

“照鏡子能增強人們對身份的認同,以此獲得自我身份的肯定”,來滬一年的Z工作和情感都無著,她對鏡子的依賴是否包含這點?她對鏡子的熱愛也如同冀盼一位心智匹配,可與之廝守的愛人。卻一直沒出現。Z多年來的最佳侶伴是書籍,閱讀如鏡,擴充了“我”的延伸,使之來到更深遠的地界。

Z的房內,除了書籍、與藝術相關的物件,還有她本人的幾幀黑白肖像照,照片上,Z的鏡片後流露著對世界的探究與懷疑,照片的調性是向大師致敬的風格,那風格宛如一種精神的效習,“她要成為她所欽羨的人——她仰慕的人,或理想中的自己。在這個沒有止境的路上,她是未完成的人,她始終有一種完成自我的動力。”精神之鏡創造了一座現實世界以外的形而上的迷宮,它召喚人走入其中,行進得更深,直至與某一個核心重疊……

3

公元前三千年,埃及已有用於化妝的銅鏡,人類從此可自觀。再是化學鍍銀法,使映照愈清晰。但同時,世上沒有一麵相同的鏡子,硝酸銀含量或氨水濃度的配比,以及天氣、光線、鏡子擺放的位置都使成像存在微妙差異。

哪一麵更接近真實?如同“我”在不同目光中的千差萬別,能說哪一束目光更精確?“真實的我”的原非一個恒值。

家裏有四麵鏡子。盥洗室一麵,客廳通道的盡頭一麵落地鏡,主臥床邊有麵半身梳妝鏡,臥室洗手間還有一麵。這幾麵鏡子構成了“我”。我對自己的印象主要來自它們之和。不知是否光線或角度的關係,這幾麵鏡中的自己是令人安心接受的,有一以貫之的熟稔。時光平緩地流經河床,靜得幾乎令人不察。

大概有五六年時間我離開了這套房子,中途回來過,找衣物或其他東西,或節假日偶住幾天,像心不在焉的匆匆過客。

再次回這套房居住,恍有“重返長安做歸人”之感。主臥的鏡子蒙了塵,安置完運回的行李次日,我在鏡前站了會,光線從右側窗戶照進,以前我常站在這,從二十五歲住進起。這一次,鏡前時光飛掠十年,運回的行裝中添了一個近三歲的孩子。第一眼投向鏡子有點恍惚。鏡子先於我看到的給出了一個曾經的“前我”影像:那些年間的我,常在安靜房子裏待著的我,還未經曆孕育的我,反複投射在這麵鏡中的我……那影像投射得如此之久,以致此刻的我有些陌生。在兩個“我”之間出現短暫虛化,像鏡頭的晃動,似乎“後我”因為時差還未到位。爾後,時空定住,“後我”覆蓋掉鏡中那個“前我”,穩固下來。鏡中隻餘一個影像,水流顯示它對河床啞默而固執的作用力……是的,一直很安靜,但不是靜止的靜,河水從未停止過流動。

依然可接受,像接受生命裏其他變故。這幾麵鏡子在十數年光陰裏,與家,與年華流逝的我已達成默契。

另一些鏡子(譬如商場試衣間、賓館盥洗室)則讓人恐慌。鏡中人形容慘淡(或程度不同地變形),有如麵對“照妖鏡”,讓人想落荒而逃。如同目光帶來的不同成像。有的照出你良好氣色,照出細微處的美,甚至將一個普通人照得非凡。這樣的“鏡子”,令人自若。另些目光則令人不安,那目光似要“榨出皮袍下藏著的‘小’”。風紀員的目光。娛記的目光。小說家的目光。言此意彼的目光。拐彎抹角的目光。當平麵鏡成為球麵鏡,當鏡子反射層變得不均,照出影像不再是正立的等大的圖像,而朝著某角度變形:它們隨情感喜惡以及人與人間的緣法而變。

多維聚合的目光,構成了小我與大我的世界。

4

乎小時常立在鏡前打量自己:盯著鏡中憨胖身影,呆呆凝望,好奇鏡中怎有個和自己穿一樣田雞褲,下巴也被口水濡濕的小家夥?“這是寶寶啊”,乎仍十分疑惑,他明明站在這,對麵怎麼會有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他伸出小手觸摸鏡中的自己,小腦瓜大概更暈了。“鏡子的出現是人類與自我分離的開始”,“我”成為可審視的對象。這事對乎十分深奧。不過他很快長到明白鏡子是怎麼回事,它不再有“魔法”,快七歲的乎現在照鏡子隻為檢驗自己帥不帥。

鏡子對另一些成長有如冰涼的真理。塔可夫斯基1975年拍攝的《鏡子》(影評說“這是他個人最不設防的自傳”)中有個畫麵:因家庭拮據,幼年安德烈隨母親踏著泥濘到親戚家借錢,他獨自呆在一個陌生房間,發現了一麵鏡子,鏡中呈現他的臉龐,畫外響起巴赫的音樂,由弱到強。幼小的安德烈一動不動地端坐鏡前,久久與鏡中自己對視——家道艱辛是種最有效的催化劑,能使幼小心靈加速成熟。這是一次嚴肅而憂傷的對視,未成年與成年之間心靈微妙的過渡與交接,他仿佛在注視一條茫茫的,通往未知命運的路。

這一次注視,如同童年的告別禮。

如此意味深長的一幕——沒有比鏡子更適合充當時光與成長的介質了!

張愛玲也曾在24歲時寫的散文《童言無忌》裏記錄過。父親娶了後母,弟弟年幼。飯桌上,為一點小事,父親抽了弟弟一個嘴巴。張愛玲一震,用飯碗擋住臉,眼淚淌下。後母譏笑她:“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他沒哭,你倒哭了!’她丟下碗衝進浴室閂上門,無聲抽噎。

“我立在鏡子前麵,看我自己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像電影裏的特寫。”

她尚無力自保,更庇護不了弟弟,隻有鏡中的“我”是可相依傍與對視的,也隻能向這一個“我”坦露眼淚傷痕……中國作家裏,張愛玲大概是最有鏡子情結的一位。在她小說裏頻繁出現過鏡子,如《傾城之戀》 中——

“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轉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裏麵,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裏去,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這對亂世中的精刮男女,相互防備同時有肌膚之親的渴欲,原本一直繃著,不肯冒失。這一瞬忽然掌不住了,幻想中發生了無數次的事成了真的!鏡子的真幻虛實間,兩人一時都糊塗了……一些真情也在此中誕生,夠他們活個十年八年。

還有《十八春》中的蔓璐,年華遲暮,隻能一次次對鏡補妝;《金鎖記》中曹七巧按住在風中搖晃的回文雕漆長鏡,再一定晴,鏡中的金綠山水換為一張丈夫的遺像,鏡裏的人也老了十年——這一段蒙太奇筆法,並沒受到特別留意,與此有異曲同工手法的電影《美國往事》的這一段卻成為被獎掖的經典。

片中,青年時代的主人公來到紐約火車站壁畫中央的鏡前站住,凝視鏡中。轉瞬,鏡中幻化出他35年後衰老的麵龐,鏡頭拉遠,同時改變的還有35年後的紐約火車站,影片主題音樂披頭士的《yesterday》響起。在鏡中,完成了一個大的時空轉場,時光的無縫對接。

說回張愛玲的作品,有鏡子意象的還可列舉若幹,那是她重要的一件小說道具。薄亮、易碎,也散射著她獨標孤高的小說與人生世界。

令人感喟的是,這位熱愛以奇裝炫人的女子,晚年洛杉磯的公寓裏,房裏竟是沒有鏡子的。

“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白色的牆壁空空的,沒有懸掛任何飾品,靠窗是一遝紙盒,這就是張愛玲的‘寫字台’。房裏靠牆有張行軍床……”

她死後,遺囑執行人到她公寓看到這幕景象。房內多是一次性用品,鏡子,以及任何與活著必需品無關的物什全從房內撤除了。

伏契克《絞刑架下的報告》裏,連“星期日菜湯”都不想吃了的獄犯,死,真就近在眉睫。

對一個曾那般尚美的女人,“生”的意念,大概是隨鏡子的消失而同步消失的。